故鄉的塬

【散文】

故鄉的塬

■ 春寧

在故鄉時總夢著外面的世界，期盼有一天能走下故鄉的塬，融入塬外的繽紛和精彩。離家后，塬成了心底的執念，在所有關于故鄉的夢中，背景總是故鄉的塬。

故鄉屬豫西山區，是秦嶺東延末梢的淺山丘陵地。巍巍秦嶺行走至此心力交瘁，卻仍壯志不已，放不下雄視天下的霸氣和豪放壯闊的胸襟，將一道道黃土塬頑強向東伸展，盡可能炫耀和展示自己最后的恢宏與巍峨。次第排列的塬之間是川，川里有淙淙滔滔的河，是秦嶺雄據天下的歡歌，抑或為聲聲無奈的哀嘆。河依塬而行，清澈雅巧，逶迤不絕，因塬平添不少雄渾和豪邁；塬因河而秀，蔥蘢翠郁，雄壯莽蒼，廣袤厚重中帶幾許挺拔和俊逸。

故鄉有“九嶺十八坡，三關四洛河”之稱。嶺也好，坡也罷，指的都是塬——壯闊偉岸、樸實堅韌的黃土塬；關和河皆以塬為依附，是一種點綴和襯托。塬上多土少石，地勢平坦，耕地廣闊。鄉親們說“三川抵不得一塬”，是因為塬上盛產糧食，能養活人，三道川也比不上一道塬。

故鄉所在的塬叫官莊塬，屬豫西山區一道較大的塬，在方圓一帶頗有影響。鄉親們下塬辦事、與人交往，總是驕傲地說：“官莊塬的。”那份自豪和張揚讓人艷羨。說是官莊，其實從沒出過什么大官，只有那份希冀和寄托像一盞燈，一直亮在鄉親們的心里；似一團火，引著他們行走過無數的艱辛歲月；是一種信仰，支撐他們在塬上虔誠頑強地跋涉。一代一代，他們經年累月地用一犁一耙一鋤一鐮，用一滴滴汗水和心血，在香噴噴、厚暄暄的黃土上生息繁衍。官莊塬也叫“漢龍”。至于是“漢龍”還是“旱龍”已無從考究，但與“官莊”相比，多了些霸氣，少了平民化的簡單率真和坦誠質樸。“塬”化為“龍”，祖輩們對現實生活的抗爭和對美好生活的祈愿與向往彰顯成了圖騰和標志，對塬的恐懼和尊崇都達到了至高無上、無以附加的程度，幸福安定、衣食無憂的簡單安逸的生活愿景展露無遺。

一直在塬的懷抱之中，對塬的情感反而較為淡漠恬然，正如被親情所浸泡包圍時，我們往往難以感知和理解親情的濃烈，一旦骨肉分離、各奔西東，才會感到拆骨扯肉的痛楚。孩提時心里只有玩耍，塬的優劣短長、豐饒薄瘠不在感知范疇。懂事后，勞動的辛酸和生活的清苦讓自己看到的只有塬的蒼涼貧瘠和落后，感受到的只是塬帶來的不便和無奈。像面對一位過氣的花旦，所有輝煌和掌聲都被雨打風吹去，成為歷史過往，而示人的只有疲憊的身軀、滄桑的容顏，唯從其高傲的神態舉止能品察出曾經的榮耀風光、精彩歲月和傳奇人生。

塬最大的不便是缺水。塬高水低。吃水要到十多丈深的井中去“絞”。所謂“絞”，是井繩的兩端各系一個水桶，繩子絞在轆轤上，一人握緊轆轤把用力絞，一人扎扎實實坐在井邊的石墩上，用力把井繩往下拽，這樣打上來一桶水的同時，另一只水桶已到達井底，節省了力氣，也加快了打水的速度。從井里絞水需要兩個大人齊心協力，不到萬不得已，一個人是不敢輕易去絞水的，會發生傷人事故，曾經有因絞水失手而被轆轤把打死的。迫不得已時，一個人只能把繩子的一頭拴在轆轤把上，一桶一桶地往上打，鄉親們叫“盤水”，是青壯勞力的無奈之舉，很慢，很吃力，也很危險。如果家中沒有青壯勞力，吃水就成了壓在全家人頭上的一座山。用“滴水貴如油”形容塬上水的珍貴，基本上沒有太多的夸張成分。“官莊塬，吃水難；絞一桶，吃半年”，是對家鄉缺水生活的生動寫照。每一滴水都會被鄉親們設法派上最大的用場，發揮最大的效益。正因為塬高水深，從井中打出的水十分的甜潤清冽，澄澈可鑒。夏天時清涼可口，沁人心脾，一口水喝下去熱汗頓落，全身通泰，如飲甘醴。冬天剛從井中打出的水，水桶口會罩一團濃濃淡淡的霧，如剛燙好的甜酒，溫潤甘美，祛寒生津，喝一口烘得人渾身熱乎乎暖融融。

隨著離開家鄉的日月沉積和歲月淘洗，記憶中塬的不便和艱辛逐漸退隱，品咂和感念的只剩下塬的敦厚和堅韌。塬的寬厚、樸拙、仁慈、大度總抑不住在心中潛滋暗長。塬的四季都洋溢著自然的絢麗，充滿著生命的活力。春季的塬是冷靜而蓬勃的，在博大蒼涼中蘊含著堅硬向上、互不相讓的生機；夏季的塬是繁盛歡欣的，滿眼是葳蕤茂盛的綠和千姿百態的紅，恣意展示著生命的盎然；秋季的塬是厚重飽滿的，成熟糧食的醇香和鄉親們豐收的歡歌浸潤得塬一派豐腴慈祥，如盛服傲嬌的臨產孕婦，在農人的熱鬧忙碌中自豪沉穩；冬季的塬是空曠冷峻的，辛勞后安靜下來，任寬厚的陽光披一層邈遠的暖色，緘默中展一天坦蕩純情的藍，在大家散淡悠閑中疏疏漫漫穿起一身白皚皚的盛裝，以晶瑩剔透的純白迎接花花綠綠、紅紅火火的年。我們這時才明白一切浮華的繁茂都是淺薄的炫耀，厚重的黃土才是塬最本真的膚色和最純樸的表情，是生命固有的色質和動力。塬是故鄉人生存的依托和生命的源泉。

每有家鄉的消息傳來，主題總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塬。鄉親們外出打工掙錢后忙著蓋房壘院往村外搬遷，耕地在建房與撂荒中逐漸減少，溝溝坎坎的樹被一點點砍光，塬變得越來越蒼白貧乏。常有干旱襲來，整整一季會顆粒無收……井中的水越來越少，日漸干涸，打上來的是一桶桶渾濁黏稠、生咸苦澀的“黃湯”，甘美的井水不再，如同不小心弄丟的一個遙遠的夢而無處尋覓。聽到這些消息，“黃湯”的土咸味會一下子填滿喉嚨，欲哭無淚的干澀堵得人喘不過氣，心中漾滿一份持久的干渴，裝下了無端的焦慮和期盼。夜里便夢到故鄉塬上的井，井中水涌若輪，汩汩不絕，如濟南“天下第一泉”趵突泉的泉眼，云蒸霞蔚。醒來后井水的甘甜從心底漫上來，淹得人胸悶氣堵、徹夜難眠，回家的愿望便從心底升起，燃成一團鄉愁的火。

夢中的塬植有太多兒時的故事和童年的情趣，醒來后的塬承載著太多鄉親們的理想和生計的重負。故鄉的塬，在夢中是那么親切清晰，醒來后卻變得模糊遙遠。夢里的塬總離我很近很近，醒來后的我卻離塬很遠很遠。

（作者單位：軍委后勤保障部采購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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