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恩永遠

【散文】

師恩永遠

■ 文猛

冬天，紛紛揚揚的大雪中，我回到母校——白臘村小。

學校還是當年的模樣，只不過山梁上原來的三間青瓦黃土屋換成了三間青瓦磚房，作為學校封面的老槐樹還在，老槐樹上敲鐘的破犁還在。鐘聲響起，雪花飛舞，大雪中的學校猶如一朵大的蘑菇旁邊長著一朵小的蘑菇。

迎著鐘聲，走進蘑菇，我的小學老師王老師正在上課，我靜靜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聆聽老師的聲音，猶如回味一首悠遠的歌曲，冷酷的時空一下變得藹然，如沐春風。老師還是發現了我，竟然一下慌亂起來，她合上教科書，走向我，親切地對我說：“瞧你都滿臉胡子啦!”

是的，歲月之旅都給我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年輪。老師也老了，沒有了我記憶中美麗、活潑、有黃鸝一般樂音的印象。臉上有了皺紋，背有些駝，頭發開始發白，聲音有些澀，但親切有力。

王老師的身份是民辦教師。對于“民辦教師”“赤腳醫生”“鄉村放映員”這些銘刻時代印記的名詞，今天的80后90后00后絕對如聽天書。老師一肩擔著教科書，一肩擔著她和孩子們的承包地，拿著村里很少的補助——這就是民辦教師。母親說，王老師本來可以轉成公辦教師，但是老師到區公所參加公辦教師轉正考試那天，恰好遇上接連的暴雨，山洪暴發，河水猛漲，等到老師繞了很遠的路趕到區公所時，考試已經結束。老師沒有轉為公辦教師，鄉里又一直不給學校安排老師來，老師想到自己一走，這些學生又得回去放牛放羊，最終還是沒有離開學校，現在老師早到了退休的年齡，然而依然找不到老師的學校，依然給不了老師退休的承諾。

今天的煽情語言中最愛說最后的什么什么，王老師就成了中國最后的民辦教師。

王老師很熱情，但也有些惶恐和拘束，讓我十分難解。她和我坐在竹篾片隔出的辦公室中，對我說：“文局長，我幾十年了，還是一個民辦教師，可你卻是管我們工資的財神爺啦，我經常讀到你發表的文章，都是大作家啦!”這下我才明白了老師的惶恐和拘束，她在用一種差距、一種比較來分明老師和學生的界限，那一聲我聽慣了的“文局長”在老師口中叫出來是那么刺耳。她為什么不喊我“猛子”,像三十年前一樣……

三十年前，我在這個山梁上的小學，我讀書成績不聲名遠播，我的調皮卻是聲名遠播。打架，在路上挖陷阱，捉青蛙塞女同學書包里，給老師同學取外號……所有我能想得出的淘氣都施展了出來，小小校園中所有的壞事都一定有我參加。在那所學校有兩道關于我的風景至今讓老師和同學談論，那就是我幾乎每天被老師請到黑板前站著給老師當“助教”，我父親幾乎隔三兩天就會被叫到老師辦公室接受“狀紙”。如果說那時我能夠顯露出所謂的寫作之才，那就是我的檢討書保證書寫得多，裝訂起來出幾本書沒問題，而且每篇檢討保證之類的書面東西發表范圍很廣，很多重量級的檢討和保證書都上了村辦公室的公告欄，全村人都讀到啦。

那時村里的人很多，讀書的孩子也很多，還不曾設計什么失學率鞏固率之類的法度，像我這種學生趕出校園是自然的，可王老師沒有，她苦口婆心地教育我，一會兒選我當班長，一會兒又是中隊長，用盡各種方法來鞭策我，可是我都維系不了幾天優秀。老師為我哭過，為我病過。有時中午我因搗亂留下來照學堂，班上同學恨我都不給我帶飯來，老師就把自家帶來的飯給我吃，空腹上完下午的課——我依然不領情。

后來有一次全區統一考試，我作文寫“永遠聽毛主席的話”時，竟然粗心地在不該寫的地方多寫了個“不”字。王老師為我在全區作檢討，為不開除我在校長面前求情。這件事感動了我這匹野馬的心靈，我從自認為“輝煌”的泥潭中跳了出來，居然考上了初中……

老師又上課去了，我看見敞開的抽屜中有一疊信紙，抽出一看時，我驚呆了!每一張信紙開頭都寫著我的名字，名字下有的寫了一行字，有的幾行字，都沒有寫完。我明白了，頭腦中迅速閃現出老師給我回信的情景：她坐在這竹篾片隔出的辦公室里，拿出那張快發黃的畢業照看了一會兒之后，給我回信了，寫了一張，不行，又來一張，還是不行。我確實沒有收到過老師的回信，誰知她卻是寫了這么多的信啊……  

看著老槐樹上掛著的破犁，聽著隔壁王老師講課的聲音，我說不出心里的感覺，我不想去討論“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哲理，只知道沒有藍無從提煉青，只知道師恩永遠，正如撒向大地的那紛紛揚揚的雪花，天氣暖和的時候，它們的身影定會無影無蹤，失去一切詩情畫意，可是青青的麥苗記著，鮮活的小溪記著，婉轉于春空的小鳥記著……

（作者系重慶市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重慶市萬州區作家協會執行主席，現任職于重慶市萬州區財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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