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嫂

【人間】

麻子嫂

■ 黃寶鈞

麻子嫂是村西頭四伯的大兒媳婦、黃保安大哥的妻子。四伯生有三個兒子和三個姑娘，偏偏保安大哥右嘴角大幅度上斜，所以年紀很大了，也說不上媳婦。那年，保安大哥終于娶上了媳婦，可惜的是女方臉上有四個麻子，呈八字形分布，給她俊俏的模樣打了折扣。于是，背地里我就叫她麻子嫂。

麻子嫂大名王敏詩，村里能和她開玩笑的都叫她“大米濕”，不敢叫她麻子蛋兒，唯獨我敢叫，那是由于她叫我小名“小狗剩”。其實，娘生下我之后，為了好養活，給我起的小名叫“留剩”，到了麻子嫂嘴里，就變成了狗剩，使我對她懷恨多年。

春天，麻子嫂與生產隊里的社員一同在北山薅地，我知道麻子嫂怕那種沒有翅膀的蝗蟲，于是，便抓了一只蝗蟲，用線拴在麻子嫂所管轄的壟中苗上，然后躲在一旁看熱鬧。不一會兒，麻子嫂抓住了那棵拴有蝗蟲的小苗，嚇得“媽呀”一聲站了起來，嘴里罵道，好你個小狗剩，看我怎么收拾你！

冬天，麻子嫂正在燒火給豬溫食，我悄悄地找來一個木桿，用木桿挑著一個干巴巴向日葵盤，偷偷地從麻子嫂家的房后繞到她家的西山墻外，把向日葵盤蓋在了麻子嫂的燒火煙囪上，不一會兒，就傳來麻子嫂的咳嗽聲，我連忙鉆進了她家后院的柴火垛，就聽麻子嫂說，誰這么不是人？準是小狗剩干的。

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溜走，我逐漸長大，去讀高中了。每逢假期回家，路過麻子嫂家門口，她都說，小狗剩回來了。我用眼睛斜著看她，她并不在意，依舊站在當街，與其他人聊天。由于個子很高又很瘦，麻子嫂特像魯迅筆下的楊二嫂。

麻子嫂與大家聊天，但也不忘記下地干活。她非常能干，女人很少干的活計如扶犁杖、捋糞等力氣活，麻子嫂都不在話下。渴了，坐在地上就喝起涼水。困了，倒在壟溝里就睡一覺。母親常說，西頭你大嫂子，簡直就是個鐵人。

到了農閑的時候，麻子嫂就玩起來。冬季吃完早飯，麻子嫂開始去東院大娘家“湊局”，與幾個小叔子玩打撲克“三打一”。每到同伙出牌的時候，她就指揮人家出什么花色的牌，對家就喊她別玩賴。她在玩牌的時候，保安大哥在家里喂豬、喂雞、喂驢，我三個小侄女啃著涼豆包，流著鼻涕，每每看到這種情況，我都在心里罵著麻子嫂，這麻子蛋兒，就知道自己玩，連孩子也不管。

麻子嫂雖然不管孩子的饑飽，卻管保安大哥的喝酒。保安大哥是個安分守己的農民，除了好喝，別的不良愛好沒有。但是，麻子嫂不許保安大哥喝酒。沒辦法，保安大哥出去幫工時，敞開肚皮使勁喝，結果十喝十醉。最終，麻子嫂不但罵保安大哥沒出息，還順口罵上請酒的東家使勁勸酒。

一次，我去大娘家拜年，正好遇見麻子嫂。麻子嫂說，小狗剩，怎么不給我磕頭呢？我說，你也不是長輩。她說，平輩也得磕頭。我說，那你給我磕頭吧。她說，你給錢嗎？我說，給。我將五元錢放入大娘手中，讓大娘做保人，想在麻子嫂磕頭完畢后，再搶回來。哪知麻子嫂手快，磕頭之后馬上從大娘手中把錢搶去了。

麻子嫂對大哥管得嚴，對四伯和四嬸卻很有孝心。那年，四嬸來朝陽市內醫院做眼睛手術，麻子嫂一人全程護理，給四嬸喂飯、喂藥，扶著四嬸去衛生間。一次與姐姐談話，說到四嬸，姐姐告訴我，四嬸和四伯全靠麻子嫂護理了，現在仍然很健康。還有，由于大娘家的兒女離家遠，麻子嫂經常將一些可口的飯菜送給大娘一些。聽到這些，我對麻子嫂的印象逐漸好轉。

后來，我參加工作了。再回去的時候，麻子嫂見著我說，你老伯回來了。“你老伯”這三個字，在家鄉，就等于“孩子的老叔”。我馬上朝麻子嫂笑笑，與她聊幾句，然后回家。

再后來，父親與母親都去世了。再回去的時候，麻子嫂看見我，非常熱情地往家里請，留我吃飯再走。盡管我再三婉拒，心里卻熱乎乎的。

前幾天，我又回到了家鄉，看見麻子嫂家的大門緊閉，鎖頭看家。一打聽左鄰右舍，才知道保安大哥得了病，麻子嫂也得了小腦萎縮，夫妻倆生活不能自理，搬到市內去了，由兒女輪流照看。

我回到市內，聯系上了保安家的侄子錦榮，他領著我與妻子、兒子一同看望了保安哥和麻子嫂。保安大哥如同當年的四伯，慢聲細語地說著話，麻子嫂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們。侄子錦榮說，麻子嫂已經不認識人了。我對麻子嫂喊道，認識我嗎？麻子嫂含糊不清地說，認識。我說，我是誰呀？麻子嫂說，小狗剩。霎時，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四十多年了，我一直就是她心中的小狗剩。即使病到這種程度，還沒有忘記我。此時的“小狗剩”，不再是貶義詞，而是扯不斷的親情。

我從兜里掏出幾張紙幣，留給他們買點營養品，保安大哥推辭著，麻子嫂含糊不清地喊，吃飯再走，吃飯再走。直到他們的屋門關上之前，還聽見麻子嫂在喊，吃飯再走……

（作者單位：遼寧省朝陽縣財政局采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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