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授衣懷先師

【散文】

九月授衣懷先師

■ 爾雅

先生仿佛是昨天離開我們的。我能感覺到他的溫暖的氣息，他從從容容走路的樣子。這感覺十分清晰，彌漫在我白天的生計里，充盈在我凌亂的房屋中。很多次我以為先生就是坐在我對面的些許虛空上，然而我不知道要向先生說些什么——我能夠說些什么呢？

那一年之間，我寫了很多文字，但是唯獨沒有給先生的。懷念先生的文字都是一年前已經寫好的，我拿著這些文字向一些朋友說起先生。他們讀這些憂郁的篇章，留意的只是它凄美的言辭，然后把預備的恭維送到我的面前，就仿佛他們看得出我的期待。而先生在文字里就顯得虛幻起來，最后只留下墨汁的氣味。除此之外，我的日子就被爐火、蔬菜、衣服和房子填滿了。我準備了足夠的笑容、豐富的見聞、精妙的比喻，還有許多甜膩的時尚，把它們送給我的生活，以及生活里的朋友、同事、萍水相逢的人和登高悲秋的人。我在自己的羽毛里滿足，在自己的房屋里飛行。我觸摸著時光華美溫柔的外殼，它們從從容容，儀態萬千，從我赴宴歸來的迷醉中，從我惺松的睡眠中，從我細滑的手指之間，輕輕地、柔曼地離去了。

有哪些時光是可以剩余的，然后我把它留給先生呢？先生住在天堂，我希望他從此就可以不孤單了；可是天上的樂曲，有哪一支是給先生準備的呢？先生干干凈凈地來，干干凈凈地去，然而我寫給先生的篇章，至今就剩下那些空洞的辭句。它們消失在風中，飄散到遠處，而送行的人，卻沒有什么詩句可以吟唱，沒有什么柳色可以映襯了。我的文字，很多都是先生活著的時候早已寫好的，有一部分是先生可以看得到的，當然先生很快樂。我記得他快樂的表情，但那只是他快樂的一小部分，更多的部分是為了我們。有幾篇是先生沒有看到的，因為那時候他已被疾病所困。之后先生默默地、純凈地去了天堂。我把后面的文字作了紙幡，我相信先生是可以看得到的，而且先生的快樂依舊是活著的時候就預備好的。

之后這一年我就沒有給先生的文字和光陰了。我時時地想起先生，在夜里還能看見先生，但是在早晨起來，在流水的聲音和太陽升起的道路上，卻找不到先生。流水為自己，道路為別人。我戴好眼鏡，穿好衣服，走在另外的光線里，走在別人的大路上；我在流行的音樂里清洗蔬菜，給愛人和朋友們準備晚餐；我在變化的天氣里喝水穿衣，預防空氣里的細菌和塵埃；我在夜晚睡眠，在白晝吃飯；我具體、簡單而透明。

然而先生肯定是不會責備我的。他一生如此。他一生沒有要別人做些什么。他只是在認為有誰會像鳥一樣飛翔的時候，把自己的善與美、真與愛交給他，把自己節約的光陰贈給他，這就是他的全部了。至于悲傷，他從來以為就是他自己的，是絕不可以讓別人承受的。他的一生，實際上也承受了風俗與生活強加于他的很多，但他把它們小心翼翼地埋葬了。它們在他的心里霉爛，而他在無人的夜晚承受霉爛的氣味。他把光明與早晨給了別人，把黑暗與夜晚留給自己。因為光芒是好的，被光芒所照亮的人是有福的。其實先生若肯留一點給自己，他至少可以有一段樸素的日子。譬如他可以吃簡單的面食，可以喝一杯熱水，可以讀一點自己喜歡的書，寫一點自己渴望的文字。我曾經想為先生募捐，曾經想勸說先生進藥。事實上從那年7月開始，先生就拒絕吃藥了。但是我沒有做到，我顯得虛偽而無能。但是以先生的一生，他不會同意這樣的方式。他一生克己，從不做他認為奢侈和有賴于別人的事。先生離去的夜晚我也沒有在他面前。那是多么輕盈的肉體啊，沒有任何的抗爭，充滿了寂寞與純凈！先生只是在等待最后一縷風的到來，然后他就可以乘著它們，從他的到最后依舊整潔的炕上離去了。我沒有在先生的面前，但是先生是不會責怪我的。在寂寞的天上，先生不會責怪什么人，他一生如此，在天上也是如此。在那里，先生依舊會照亮我們，他把天上的光給我們，他把天上的風與天上的虛空留給自己。

先生離開我們已有經年，在悲哀的深秋，我們的肉體多么蒼白。先生的歲月留在那些發黃的信箋上，留在我們生活之外的空白里，留在我尚未到達的舞蹈中。先生注定要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在追逐，可我不知道何時可以告慰先生的純凈。我無法說得更多，我只有在這一日，就作為你的一杯酒，作為你的一件衣，作為你的一曲歌，請你在天上舞蹈吧。

先生啊，先生。

（謹以此文，紀念先生逝世20周年。先生姓胡，名宗禮，字泊。生卒年1945-1998，甘肅隴西人，教育家，作家，一生獻身教育，澤遍鄉野，桃李滿天下。詩、書、文俱佳。）

1998年秋初稿，2018年6月改定。

（作者系作家、影視評論家、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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