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與廢物

【謎面·謎底】

精英與廢物

■ 謝宗玉

我在朋友圈發布兒子被武漢大學錄取，并且是世界排名第一的專業。微友們魚貫而入，點贊和祝福的，排成了老長的隊伍。大家肯定以為我是志得意滿，心情極好。但事實是，其時我家正戰火不斷，一家人彼此指責，彼此否定。

我一般不會在心情好的時候發朋友圈，每天一堆事，都得靠一個好心情去做。只有心情不好了，我才會上微信，讓那些假假的點贊和奉承，給自己造成一種生活依然美好的錯覺。

我們吵架的起因，正是這個被稱作“學霸”的兒子。自高考過后，“學霸”就在虛擬的網絡里出不來。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沒法集中精神。有時身體因元神缺失，甚至到了“形同虛設”的地步。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而是老子在說話，兒子卻在一聲不吭地低頭刷手機。

他白天玩了，晚上還玩。上半夜玩了，下半夜還玩。好幾次被我們抓了現行。已有一雙深度近視眼睛在朦朧陪伴他剛開始的人生，如果繼續這么透支“眼力”，誰知道未來還有沒有“光明”等著他？無奈的是，對我們的苦口婆心，他就是不以為然。

這些年，在我看來，他最缺的，就是自我管理能力。這個暑假，無論如何，得補補火了。他需要找到自我。可他媽不這么認為。他媽認為只要把他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的，他的玩耍時間自然就少了。所以這個暑假，還像以前一樣，給他報了N個班。比如雅思班、演講與口才班、羽毛球班、繪畫班、鋼琴班、駕照班等等。不但把她自己的工資卡一掃而光，末了又來掏我的腰包。

我心情好時，出這種錢，并不會糾結。可那會兒我整個人都不好了。我發現每天的培訓，兒子只是應付。錢大把大把花了，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那些日子，兒子班上有個女孩的奶奶，給兒子他奶奶打了個電話。說是她家孫女，高考完后，主動把復習資料分門別類，帶回家鄉，要在假期靠家教賺取人生的第一桶金，說這話時就已經賺了一萬多塊。她打電話的目的，自然是向兒子他奶奶嘚瑟的。她的目的達到了。我家當即就爆發了世界大戰。

沒有對比，就沒有差距。同是名校重點班出來的，高考成績也差不多。憑什么她可以大把大把往懷里撈錢，而我兒子只能大把大把朝外面扔鈔？兩人對社會的攫取能力也太懸殊了吧？

這讓我記起了我們那個時代的一個詞：高分低能。這么多年，妻子為了讓兒子獲得一個理想成績，考上一所理想大學，幾乎到了孤注一擲的地步，都有點“不瘋魔不成活”的感覺了。我們明明知道錯了，可只能一錯到底。因為就算我們放棄刷題，也不知如何在月考的重重壓力下，見縫插針地，把兒子的其他能力培養出來。

妻子的目標是沖北大清華，現在考了武大，自然心有不甘。可我卻有別的擔憂，如果兒子的實際能力沒有相應提高，那么對兒子而言，就算是武漢大學，都有些“高處不勝寒”。這些年，兒子一直接受妻子填鴨式的教育。幾乎所有的知識都是妻子嚼爛后喂給兒子的。我很少覺察兒子有發現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等到了大學，媽媽不在身邊，兒子還能保持與其他同學一樣的學習水準嗎？他會不會像陣地一個被沖散的小兵，完全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還有，我發現，從這個世界攫取自己所需的能力，是課堂上老師無論怎么教都教不會的。從小到大，兒子的各類培訓班，都只是教他一項項技藝，鋼琴也好，繪畫也罷。可如何在人群中生存下來，并且活得游刃有余、興致勃勃，還要足夠“顯山露水”，絕對要從社會實踐中，自己去體悟。可惜的是，這么多年，我們從沒讓他有過衣食之憂。盡管我們很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我們從沒引導他付諸行動。十八歲了，他還沒靠自己的能力賺一分錢。這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在我看來，這個暑假兒子要解決的，都是一些最基礎也是最根本的問題。比如人為什么要活著？為什么想一直活著？我們應該怎樣尋找活下去的動力和興致？我們如何才能讓自己活下去，并且活得從容瀟灑？我們優于別人的謀生技能有哪些？我們應該怎樣練就自己的“必殺絕技”？幸福的內容和意義是什么？如何才能既順從自己的心意又不與社會有劇烈對抗就可以快樂豐盈地過一輩子？等等。所有這些，都還不能是紙上談兵，形而上學，必需要從甜酸苦辣中去體驗、去揣摩、去感悟、去咂摸，才會來得刻骨銘心，以后才能“如影隨形”。

因為一直把自己當“他者”，十八年來，兒子的自我意識都沒覺醒。只有讓他找到自我，才能把他從懵懵懂懂的狀態中解救出來，才能讓他為自己活著，為自己預設的前程去奮斗。

對現狀的不滿，是人們拼搏的最大動力。只有自我意識蘇醒了，才會清晰地感受到現狀的不如意，才會為改變這一切鍥而不舍、百折不撓。

對兒子而言，這十二年來，都是在為我們讀書，他一直是被動應付式的。他感受不到生命的熱切向往和美好體驗，所以他也不會為改變自身格局而努力。就算以后他讀了碩士，讀了博士，成了社會所公認的精英，可一旦被動學習停下來，他對生活、對社會就會茫然無措，根本不知道要如何介入這個世界才能讓人生更精彩。如果那樣的話，那會跟一個廢物差不多。

（作者為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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