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延川

【心中的風景】

美麗延川

■ 吳小榮

1969年1月我們到陜西延川縣關莊鎮張家河村插隊，算起來，快50年過去了。

我們到陜北時，正是嚴冬。2月的一天，下了一夜的雪，天明了還在下。雪花飄一陣，落一陣，松一陣，緊一陣，紛紛揚揚，天是白茫茫的，地是白茫茫的，山是白茫茫的，河道是白茫茫的，白雪遮住了黃土，填平了溝壑，湮沒了小路，覆蓋了山、梁、溝、岔。

延川的四季充滿了變化。

春天到時，黃蒿、青蒿、白蒿，香蒿、臭蒿、蓬蒿，山里頭各種各樣的蒿草從地里鉆出來，一個勁兒地猛長，嫩綠的草葉，淡黃的花朵，一叢叢，一片片。民歌唱到：“野芝麻高喲刺蒺藜矮，去年約定格今年來。小雨一夜下得緊，三月里黃蒿遍地開。”

夏天，天藍得像一幅畫，躺在草叢中，魚鱗般的白云緩緩地在天邊流淌，一會兒爬過柳樹梢頭，一會兒遮住了起伏的寨墻，隱約有苦澀的酸曲兒從山那邊飛過來。夏季多暴雨，驚天動地的雷鳴在山谷間來回震蕩，閃電分出白亮的叉叉，像惡龍的利爪狠狠地抓住大地，就有受苦人和知青被這利爪奪去了性命。山水來時，平時將沒腳脖的淺灘一下子涌起數米高的黃湯巨浪，在狹窄的山谷間左沖右突，澎湃激蕩，挾裹著巨大的樹樁和豬狗牛羊急速地向下川沖去。

秋季，幾場陰雨過后，天常就霧蒙蒙的，楊、柳、榆、槐，樹葉由綠轉黃，呈現出深淺不一的色彩。杜梨葉紅了，蒿草貼地處稍有綠色，草干已干枯了，這是最好的軟柴。剛掰下的玉米棒子，一堆堆鋪在地上，顏色是金黃的。

延川是著名的棗鄉。《平凡的世界》第七章寫到廟坪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棗樹林：“每到夏季，這里就會是一片可愛的翠綠色，到了古歷的八月十五前后，棗子就會紅了，黑色的樹杈，紅色的棗子，黃綠相間的樹葉，五彩斑斕，迷人極了。”

這樣的棗樹林在延川到處都有。延川紅棗品質極佳，有17種之多。1971年，隊里棗子大豐收，我們也分了一大麻袋，足有100多斤，太陽出來時，便學著不靈婆姨把棗兒曬在腦畔上。一場小雨，人家把棗兒都收了，我們在地里受苦，也沒顧上，風吹雨淋，鳥兒啄食，沒多久就爛掉了。

“文出兩川，武出三邊。”兩川指延川、宜川。清末延川馬家河鄉李家源村出了位女詩人李娓娓，被稱為陜北的李清照，有詩為證：“家住三臺楊柳村，一灣流水抱柴門，浣衣石上愁春去，野草斜陽欲斷魂。”這股清新的文風一直延續至今，當代的代表人物是路遙和史鐵生。

我們張家河村離關莊公社很遠，鐵生和立哲宬的關家莊離公社很近，但都在一條川上，這就是清平川。史鐵生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有幾處寫水，有一段寫道：“把牛趕到山里，正是晌午，太陽把黃土烤得發紅，要冒火似的。草叢里不知名的小蟲子‘磁——磁——’地叫。群山也顯得疲乏，無精打采地互相挨靠著。方圓十幾里內只有我和破老漢，只有我們的吆牛聲。哪兒有泉水，破老漢都知道：幾頭挖成一個小土坑，一會兒坑里就積滿了水。細珠子似的小氣泡一串串地往上冒，水很小，又涼又甜。”

對此我深有體會。剛到陜北時，第一個活兒就是挑水，擔上兩只木桶，出窯門，下個坡，就是一條小河。冬天的河面，覆蓋著厚厚的一層冰，遠遠望去，河道一個大灣套著一個大灣，靠近山崖處有一排排粗大的冰凌，眼前是一處鑿開的水面。再往上走幾百米，有一處泉，水咕嘟咕嘟地往上冒，十分潔凈。

陜北很多地名都與水有關，比方說：延川、宜川、洛川、甘泉、清澗，小地方，叫個河、溝、灣、叉的就更多了。

延川出美人。正月十五鬧元宵，打腰鼓、吹嗩吶、跑旱船、踩高蹺、騎竹馬、耍獅子、扭秧歌、鬧紅火，從早起一直鬧到下午，冷眼看去，就屬寶塔區和咱延川的女子最嫽。陜北人是游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混血，皮膚吸收了漢民族的光滑細膩，猶如醇厚的米脂。“目凝春色面凝脂，情自端莊意自持。雨打桃花含羞笑，風吹細柳小蠻腰。”

提到延川，就不能不提到孫立哲。直到今天，立哲仍然是延川縣家喻戶曉的人物。立哲最出彩的一件事是把個死人扎活了。

一天夜里，上川打則坪幾個老鄉抬著擔架，打著火把來了，擔架上躺著一位婆婆，婆婆和兒媳拌嘴，咋想也想不開，干脆就上吊了。

陜北人性子烈，面皮薄，“人活眉眼樹活皮，不活眉眼還不如驢。”爾格兒媳婦都欺負自己，還活個啥呢？

立哲看了一下，那婆婆臉色死灰，已沒了喘息。咋？死馬當成活馬醫。抬到炕上，人中先扎了一針，沒有反應，尋上一根最長的針，照著左邊的涌泉穴扎了下去，一邊扎一邊捻動手指。過了一段時間，還是沒動靜，老鄉就說，“毬，不頂事了，人死了還能活過來嘞？”立哲又去扎右邊的涌泉穴，耐心地捻動著手指，死去的婆婆喉嚨里就“吭”的一聲，把大家都嚇壞了，趕快做人工呼吸，慢慢竟喘過氣來。

我在一篇陜北說書《搬石記》中寫到立哲：“赤腳醫生就向陽花，廣闊天地是我家，一顆紅心兩顆膽，一根銀針哪兒都敢扎。”

陜北自古為繩結地區，有許多少數民族在這里生存。到延安、延川轉轉，多有這方面的遺跡。在通往延安新城的路口，有一座石碑，赫然寫著高奴古城遺址，匈奴曾經在這里安營扎寨。延川最著名的古跡是赫連勃勃墓，赫連也是匈奴人。延安萬花山盛產野生牡丹，山上有花木蘭跑馬梁，花木蘭是北魏人，北魏是鮮卑族政權。離萬花山不遠還有一處叫肖林，以前叫蕭陵，是大遼蕭太后家族的墓地，遼是契丹族政權。無論是黨項還是匈奴、鮮卑、契丹，或是其他北方游牧民族，后來大多并入了漢族，有些從姓氏上還能分辨出來。

延川是中華民族祖居之地，她的象征是神奇的乾坤灣。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延川有最美的五道大灣：游渦灣、延水灣、伏寺灣、乾坤灣、清水灣，最奇特的是乾坤灣，成S狀，如同陰陽魚，是一幅天然太極圖。

我在一首詩中寫道：

天下黃河幾十幾道灣，黃土高原幾十幾條川，幾十幾條川上幾十幾朵云，幾十幾聲雷鳴幾十幾道閃。

幾十幾支道情幾十幾首曲，幾十幾聲嗩吶幾十幾聲弦，幾十幾個神仙幾十幾棵柏，幾十幾座皇陵幾十幾家院。

幾十幾個文曲星居延鄜，幾十幾個武大王戍三邊，幾十幾個龍子落了難，幾十幾個龍孫把地翻，幾十幾個民族撒下了種，幾十幾朝花開山丹丹。

現代陜北歷史早已翻開了新的一頁，其中必須提及的一件事就是退耕還林政策的實施。這是一項國策，只有當國力達到一定程度時才有可能實施，因此是劃時代的。

這一政策的實行，使土地得以休養生息，水土不再大量流失，陜北開始恢復遠古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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