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治愈

【百味人生】

美好的治愈

■ 爾雅

小混愛貓。學校附近有寵物店，有段時間，她常去逗留。店里有兩只幼貓，屬英短三花，一母所生，一只白色雜黑灰紋，一只黃白黑雜色，都懵憨可愛。她喜歡之極。原想只養一只，店主表示，若實在喜歡，就養兩只，因為它們姐妹從小在一起，分離不好。店主又說，這兩只貓，也是他最心愛的。小混給我電話，說她打算把兩只都收回來。我不太愿意，覺得養貓麻煩。但我們之間，素來民主，她既然喜歡，不好反對。何況那段時期，我覺得她的情緒很不穩定，也許養貓可以緩解。

她付了錢，辦好交接手續。兩只貓在店里寄養了一些日子，因為學校宿舍不可以養貓。這期間，她仔細計劃如何把貓運送回來。有北京就職學生找到同鄉，年底自駕回甘肅，正好可以順便運貓。放假之后，她先回來，購置所需貓籠、貓糧、貓砂、營養膏、化毛膏、貓刷、清新劑等一應物品，勤勞活潑，仿佛因為貓的到來，喚醒了對生活與世界的熱情。

接回兩只小貓，小混忙著給它們準備食物，大搞衛生，欣喜歡快之態，近于癲狂。名字也早都起好，一只名夢露，一只名赫本，但不久之后，覺得名字拗口，于是以白胖、黃胖為名。白胖安靜膽小，時常找暗黑角落睡眠或者靜臥，黃胖笨拙好動，不懼生人，經常上下跳躍，探究人類許多擺設機關，樂此不疲。

初來時，我不甚喜歡，又覺麻煩。但小小生靈，目光明亮，安靜時有如秋波，警惕時又如猛虎，臉上黑白雜色，初看滑稽，久之則覺嫵媚可人，圓腮（俗名包子臉）則更增憨態。不久，小混開學，我就承擔起主要喂養職責。她當然舍不得它們兩個，出發前的時刻，她抱著它們，超量喂它們營養膏，且一邊喂，一邊落淚。哲人有云，熱愛小動物的人是內心善良的人。以我看，熱愛小動物，還不止是彰顯人類生活的善意，也很可能同時表達人類對于生命的敬畏。每一個生命都是有尊嚴并值得愛惜的。她喜歡的事物，我也一定要喜歡。這是我起碼的承諾。

小混幾乎每天要視頻通話，不說別的事，只為看貓。我每晚持手機，攝像頭對著它們，讓小混查看。有時它們不愿配合，東躲西藏，我就翻箱倒柜，到處尋找。有時它們懶散矜持，并不理會她的熱情，她就呵斥它們沒良心。她經常要給它們購物，等我取回來快遞，她會仔細布置任務，如何使用或者分配等等。在這些事情上，她超乎尋常地細心，并且很有耐心。

我當然要勤勤懇懇地照顧它們。起初是覺得有責任，后來就覺得也是生活里增加的樂趣，再后來就覺得它們實在是可愛的讓人快樂的生靈。而且養貓并不是麻煩的事情，只要熟悉了它們的狀態，需要做的事不多。它們會非常安靜，打鬧也很是節制，不會破壞任何物品。它們經常會安靜地看著你，眼神里流波婉轉，流露出搖曳的嫵媚。它們和你保持微妙的距離，既不會過分親密，也不會過分冷漠，就像是古典主義的君子之交。即使你懲罰了它們，它們也不會介意，這很像是某種格調：寬容，佛性，坦然承受世界的模樣。我讀書或者寫作的時候，它們經常會跳上沙發，以嫵媚可人的姿勢，斜躺在一旁，仿佛是柔情的陪伴。有時候它們伸出前爪，翻動書頁，就好像在閱讀。看片的時候，黃胖經常趴臥在一張小腳凳上，也要認真地盯著幕布，就像是它可以看得懂銀幕上人類的悲歡。

今歲有瘟疫，世界動蕩。城市封閉，日常生活被消解，人們只能躲避于小小的空間。小混開學遙遙無期。她感覺到恐懼和不安，但也因此有大把的時間和它們在一起。而且因為艱難的世事，她似乎更需要它們的陪伴。有一些時候，她流露出強烈的依賴感。她花了很大的精力給它們洗澡，因為它們天生怕水，所以洗澡是一件大工程。它們不停地掙扎跳躍，她的身上被抓了很多道血印。洗澡之后，體毛被洗發水的味道遮擋，黃胖居然不認識白胖，它粗野地、充滿暴力氣息地張開嘴巴，沖著白胖發出虎嘯聲，就像是一只縮小的豹子。當然，它的模樣增加了小混的樂趣。她抱著黃胖，耐心地給它講道理。她說：你好笨啊，連你姐都不認識了？她網購很多零食給它們吃，她和它們說話，逗它們玩兒。她的手機相冊里幾乎全是它們的照片。當她認為有好看的照片時，她必須要立刻和我分享。我有時在忙別的事，她就會生氣。有一天，她覺得手機攝影不夠，就開始用單反機拍照。她買了一大堆攝影棚才用得著的器材，諸如幕布、三腳架、燈光、反光板等等，然后忙著拼接，搭建出一個小型的攝影棚來。她忙著給它們拍寫真，她要求它們擺出pose。黃胖很樂意按她的要求擺拍，而且保持了十分的耐心。白胖害羞，往往不配合，她就想辦法抓拍。她有時候情緒暴躁，因為它們偶爾不在廁所撒尿而懲罰它們，粗魯地把它們關進籠子里。它們受到了驚嚇，眼神迷茫又無辜。但不久它們就忘記了從前的不快。它們看著她，眼睛明亮，發出矜持優雅的叫聲，似乎在說，不要生氣，只要放下，沒有什么，我們還可以愉快地玩耍的。

黃胖變得黏人，天天跟著小混，幾乎有點像是一只寵物狗。每天早晨，它要跳上床，在小混身上踩來踩去，叫她起床。上網課的時候，它要么安靜地臥在她的課桌旁邊，要么就惡作劇一樣地踩一踩電腦鍵盤，或者翻一翻她的筆記本。我感覺因為黃胖的陪伴，小混的學習效率提高了。又因為黃胖的姿態變得諂媚，白胖也似乎受到了影響。它不再躲在幽暗的角落里睡覺，開始經常在我們身邊走動，小心地觀察我們，然后發出細小溫柔的叫聲。它也希望加入黃胖的熱鬧生活。

小混是一個脆弱單純的孩子。在很長時間，她對于生活和生命持有悲觀的念頭，在很長時間，她自我封閉，拒絕交流，對于社會生活緊張而不安。她有時候對我很粗魯，她焦慮、浮躁、不肯安靜下來。現在，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她在逐漸變得穩定和安靜。它們陪伴著她，它們從來不說話，但它們和她之間，建立了神秘、溫暖、親密的關系。它們是微小的、保持了生命的尊嚴的生靈。在某種意義上，這是美好的治愈。如前所說，每一個生命都值得敬畏和尊重。以我看來，人類收養寵物，不一定是為了貪婪與歡愉，但一定關乎對生命的贊美和敬意。

（作者系作家、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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