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少年時

【歲月】

雪落少年時

■ 俞儉

雪是多么令人歡欣鼓舞。多年以前讀到梭羅散文中這一句話，怦然心動，產生深深的共鳴。不管是多冷的天，多苦的生活，看著雪花紛紛揚揚，雪地溫潤光芒，整個人自然生出濃濃的喜悅和暖意，覺得整個山村也溫暖起來，整個日子也美好起來。

老家婺源地理多山，氣候宜人，四季分明。下在山村的雪不多也不少，一年總會有一兩場，大雪或中雪，冬雪為主，也有春雪。平時對山村景物并不關注，一年春夏秋冬仿佛都是一樣的風景，一律的山青水綠，不覺得有什么變化。只是一到下雪，才發覺鄉村突然變了個樣，仿佛是有精靈施了魔法，令人驚奇歡喜不已。

天地遼闊空靈，空氣格外清新純凈，呼吸之間，心曠神怡。一眼望去，感覺山村一夜之間就白胖胖長大了，屋宇、山巒、田野、菜園、牛欄，全都披了厚厚的雪衣，銀光蕩漾，起著一層層波浪，一切噪聲也被覆蓋住了，靜得好像沒有這塊地方，只聽見溪流輕輕地噓氣，炊煙淡淡地融進雪光。

雪地便成了歡樂場，小伙伴們歡呼雀躍，嬉笑追逐，在雪地上打滾，摔跤，男孩最喜歡抓一把雪放進女孩的后頸窩，女孩回身就追打起來。這么盡情痛快地歡鬧著，原本穿著單薄的身上也熱乎起來，直冒汗氣。滾雪球、堆雪人、打雪仗，當然是經典的項目，每當下雪必不可少。

最有趣最吸引人的是雪地捕鳥。偌大個曬場白茫茫的，遠方連著一片油菜田，被雪覆蓋的油菜冒出朵朵綠意。哥哥是捕鳥高手，但捕鳥方法不同于閏土，而且捕的主要是斑鳩，山村俗稱“咕咕”的鳥兒，這種鳥身形像鴿子，灰褐色的羽毛斑紋泛著藍光。哥哥將稻草折彎成一個鳥窩的樣子，安插捕鳥機關，撒一撮稻谷，人就躲得遠遠的，瞄著。我好奇、興奮，還有點緊張。“咕咕”雪天覓食一般是獨自行動，飛停在“鳥窩”，東張西望一會兒，當啄食谷粒時，機關上的線繩就會套住它的頭頸。哥哥總是讓我搶先沖過去捉住它。

捕得的斑鳩，哥哥會讓我好好喂養，玩上一兩天，就又放飛山野。那輕柔悅耳的“咕咕－咕咕”的叫聲令人想念。

冬天下雪的日子，地凍天寒，卻并不覺得寒冷，反而有一種暖意在心頭，也許因為有趣，更是因為有愛，有親情的溫暖。

少年的記憶，雪似乎總下在夜里，等你一覺醒來好好欣賞盛大的雪景。清晨感覺被窩里冷冷的，睜開蒙眬的眼睛，發現窗外天井透進特別的亮光，原來是下了一場大雪，還仿佛聽見屋后后龍山不時傳來雪壓樹枝的嘎嘎脆響。

對雪的歡喜使我一骨碌起了床，可沖出門時，哥哥已從后龍山拖來被大雪壓折的樹枝。后龍山平日封山育林，全村老小誰也不能進去拾弄柴火，只有這時才可以“撿雪柴”。或許從昨晚徹骨的寒冷中，哥哥就預感到夜深要下大雪，所以早早就上山去“搶”雪柴了。

哥哥比我大四歲，卻比我懂事得多，事也做得更多，是個特別能吃苦的少年。他很早就輟學，十二三歲就到生產隊放牛掙工分。那時生產隊從外村買來一頭很犟的牯牛，代號“蠻牛”，脾氣很大，難以馴服，但很能耕田，可抵兩三頭牛。經手了幾個放牛的，都是三五天就畏怯了，村人不敢靠近，一見它就遠遠避之。

十五歲的哥哥接下了蠻牛，隊長給了6個工分。哥哥和蠻牛相處得很好，每天早早就牽著它找豐美的草野，吃帶露的青草，一個月就膘肥體壯，皮毛油光，哥哥摸牛鼻、撫牛角、騎牛背，蠻牛顯得溫馴而親近，以至后來村人多以“蠻牛”代稱哥哥，哥哥也笑而應答。

雪天喂牛粥的情景，更讓我見識了哥哥和蠻牛的親昵友好。牛欄在村外，哥哥背一籃草料，提一竹筒碎米粥，走在前頭，我跟隨后面。此時雪野白茫茫，空曠靜謐，太陽在用力吐出一顆金珠，迷幻著溫美的光暈，仿佛走在一個夢里，忽有雪球滑落竹枝的聲響把人驚醒。抬頭一看，蠻牛已把牛鼻嗅到牛欄的空當，巴望著我們到來。

哥哥拔開牛欄的兩個橫檔，蠻牛伸頭往哥哥身上湊，哥哥就牛角、額頭、牛鼻、牛嘴撫摸一番，輕輕咕噥著什么，先用草料喂食，再喂米粥，蠻牛不時看看哥哥，又望向我，似乎明白是兄弟倆，眼里滿是親切的光。“昂——”直到蠻牛心滿意足地長長打了一個飽嗝，哥哥才拍拍它，重新上了橫檔。

然而，那年中秋節前夕，哥哥請假到遠村看親戚，隊長派了一個壯實的青年照看蠻牛。那青年不知怎么惹惱了蠻牛，牛角槍裂了那青年的左嘴角，蠻牛為此挨了一頓暴打。

傍晚，哥哥回到家聽說此事，十分痛心。他打著松明走進牛欄，輕撫著蠻牛寬大的胸背，默默無聲。松明火的微光照著哥哥和蠻牛的眼里，都有淚光在閃。

這年冬天快要過年時，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蠻牛被宰殺了，哥哥和我都非常震驚，眼前頓時閃現蠻牛鮮紅的血灑落在雪地的場景。我記得，聽到這消息，哥哥猛地沖出門，卻又忽地停住腳，回身靠在門邊，一種無法形容的傷心。門外雪花飄舞。

來年春天，公社木材加工廠招工，哥哥被選中，當上“工人”，從此告別了少年，也暫時告別了山村。

少年的雪是歡喜的，少年的雪是慈悲的。我聽過雪的歡唱，也聽過雪的悲鳴。如今，每當下雪的日子，就特別想念遠在家鄉山村的哥哥，想念那勤勞能干、悲憫善良而又沉穩堅強的哥哥，就別有一番濃濃的暖意，感到生活充滿溫馨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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