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兒

【我的父親母親】

老伴兒

■ 爾雅

老太太腰椎勞損，且血壓心率不穩，醫生建議住院治療。我辦好入院手續，給老頭電話告知。老頭聽力不好，只是在電話里大嚷：住院了？住院了？他拿著老太太的老人機，不太會用，我放下電話后不久就見他撥過來，接通后卻聽不到他對答，只聽見他粗重的喘氣的聲音、走動的聲音，以及翻找東西的聲音。他不知道電話已經接通，大概是在翻他的電話本，找我的號碼。委托妹夫去家里陪伴老頭，電話終于接通，老太太告訴他情況不嚴重，但需要住院治療，老頭大聲答應，算是明白了狀況。

老太太不識字不認路，除各種檢查外，去病房外的廁所水房也要人帶著。所幸她人緣很好，很快就與同病房其他患者熟悉起來，她們都十分熱心，給了老太太各種幫助和安慰。我白天在醫院陪護，晚上則回到醫院附近酒店。給老頭打電話，問他起居飲食情況，他照例大喊大叫，只問老太太在哪里，其余問話都說聽不清。我早晨到醫院，病房里的病友們紛紛向我描述老太太夜里的狀況，原來老太太說夢話，似與人激烈吵架且有夢游跡象。老太太神情落寞而感傷，她不停問我老頭吃了什么、睡眠如何，似乎為自己生病而愧疚。我的回復籠統簡單，她并不滿意。

第三日上午，妹妹忽然來電話，說老頭已經到了縣上，且在來醫院的路上。老太太本來在輸液酣睡，聽到消息，馬上醒來，神色激動。但疫情期間，醫院禁止外人探視。我讓妹妹轉告他們在醫院門口等待。輸液和理療結束，老太太立刻忙著穿衣，還拿梳子梳理頭發，戴上手鐲，出了病房，邁開大步，走在我前面，竟然準確無誤地找到電梯。醫院門外，老頭坐在車上張望，見到老太太出來，立刻眼淚汪汪的。我打趣說，你們簡直就像是熱戀呢。帶他們到附近農家院子吃飯，老頭大快朵頤，像是餓了很久的樣子。一問才知道，他這幾天每晚失眠，也不好好吃飯。我讓老頭留下老太太的老人機，誰料他不愿意，用一只手按著口袋，就像是防著我們搶走，搖頭且大聲說，我要拿著，接電話方便。我說，那老太太沒有電話，怎么給你打呢？老頭還是搖頭，孩童一般說，不給不給，我拿著接電話。

隔日我到醫院附近一家手機店里，買了一部新電話。老太太拿在手里，喜笑顏開，馬上讓我撥給老頭。她大聲說，娃買了新手機了。我把我們幾個的號碼存到手機里，并教她如何撥打和接聽。不久，她的手機成為熱線，要么是她撥打，要么是接電話。

醫生建議住院半月，但到第十天，老太太有點心神不寧，她讓我去跟醫生商量，能不能提前出院。她自覺已經康復，還覺得我花錢很多，而更擔心的是老頭。平常都是老太太掌握財權，老頭需要花錢的時候，就跟她要，老頭經常伸出手指，拇指和食指摩挲，表示他需要花錢。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老太太全盤考慮，既不能讓他缺錢，也不能讓他多拿錢，因為拿多了他就丟了。老太太堅定地認為，這些天老頭的錢已經花完了，她要回去給他錢。我就去和醫生商量，醫生人很好，同意提前出院。隔日我辦理好出院手續，老太太和病友們一一告別。當日自早晨開始，老頭不停打電話過來，問老太太到哪里了。已經明確告訴他回鄉時間，但老頭搬著一個小板凳，早早到鎮上路口等待。

見到老太太到來，他再一次激動熱烈地流下眼淚來。老太太晚上電話里對我講，自她住院以來，老頭每晚失眠，又不好好吃飯，整個人瘦了一圈。語氣憐惜，又很自責。講電話期間，聽見老頭湊過來問，誰的電話？說的啥？老太太就家長一般訓斥說，你不要吵，是娃的電話。老頭立刻安靜下來。

在日常生活里，老頭十分依賴老太太，凡吃飯穿衣、購買蔬菜及日用品，全都聽老太太安排。又很愛財，時常從口袋里掏出鈔票，蘸著口水數數，有缺口后則伸出手指摩擦，要求老太太補上。到街上買菜，凡價格超過五元就一定不買，且批評菜販心黑，因此經常受到老太太訓斥。若買五元物品回來，則對老太太報告說花了七元，老太太心里清楚，但也依數補上。若他手里零錢多了，老太太就讓他交出來，許諾替他保管，老頭仔細數過，交給老太太。上交之后，他則隔半日要對老太太說，我的錢在你那里呢，總數是多少多少。老太太說，嗯，放心，記著呢。老太太做飯時，他搬小凳坐在鍋旁，專心看她做飯。老太太去街上買菜或者走路，若超過預期時間，他立刻出門去找。

他們互相陪伴已有五十余年。他們一直勞碌，見過人間種種困苦、掙扎、慘烈和坎坷。他們待人善良，無心機。他們很像是古典主義的愛情樣式和寫照。我們經常覺得愛母親多一點，其實是一樣多。他們平庸簡單，至今不知道網絡，連老人機都不熟練，但他們從不嫌棄彼此，互相陪伴并且信任。

凡此種種，宛如豐盈的饋贈。

（作者為作家，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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