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村莊

【歲月】

外婆的村莊

■ 爾雅

我從小就喜歡去外婆家里。親戚們和村莊里的人走來走去，不停地說話，我就像是童話里的王子一樣。我喜歡村莊里的每一個人。而我的那些舅舅和姐姐們，則仿佛是歡樂神奇的魔法師，每一個人都會有新花樣，他們讓生活充滿了歡樂。

大舅有一輛自行車，他騎著車子到處跑，車子的鈴鐺發出驕傲的響聲。他給人看風水、算命、尋找突然失蹤的人，但如果外婆生病，他就騎著車子去另一個村子的診所里抓藥。他會鏨好看好用的石磨，就像是一個雕塑藝術家，一整塊石頭被他鏨出無數的花紋。他性格暴躁，經常訓斥我的舅舅和姐姐們，但他有時候會突然對我大笑，他的大笑讓我受到驚嚇并因此哭泣，他就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果來。那是他給人算命得到的禮物。

我小舅正忙著跟村子里的一個人比試爬樹，看看誰能爬得更快更高。他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大力士，拽住一匹奔跑的馬，然后騎著馬到縣城去。他給我許諾說，等到他有一匹馬，就會帶上我一起去縣城，然后給我買一個只有縣城里才有的白面饅頭。說話的時候，他伸出一根指頭，打了一下我的手掌，讓我感受一下他的力氣。我被打疼了，開始哭起來，母親呵斥他，他就一溜煙跑了。

我的另一個舅舅打算成為一個藝術家。他整天忙著在紙上寫寫畫畫，他抱怨說這里的生活沒有意義，人們像螞蟻一樣渺小又忙碌，真正的生活在紙上。我有一次看見他在作業本的背面畫了一棵奇怪的樹，樹底下有一個面容模糊的人盤腿而坐，這個人的旁邊站著一個腦袋很小而身軀結實的女人。他告訴我說他們正在山上的寺廟里喝茶、聽鳥類們說話，坐著的男人就是他自己，站著的女人則是鄰村的牛蔥花。牛蔥花是他的同班同學，也是他最喜歡的女人，他的理想是娶她為妻，然后坐在山頂上喝茶。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我急著要去茅坑撒一泡尿，他注意到我眼神里的飄忽和迷茫。他有點生氣。跟你說這些沒有用。他說，這是高級的生活，你哪里懂得？就算你長大了也不懂。我因此羞愧而難過。母親立刻趕過來，把我抱在懷里，呵斥他說，你給這么小的娃講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你有病吧？母親的樣子就像是一只兇猛的老虎。外祖父也會說他是廢物，因為他在地里偷懶。也可能是因為他對我說的那些昏話。

外祖父是一個神奇的人，戴著黑色的瓜皮帽，穿著燈籠褲，胡須垂到胸口上。他走起路來就像是身體上長出了翅膀。在很久以前的早年，他曾經空手打敗了好幾個拿刀的土匪，另一次他在莊園的墻上捉住一只狐貍。他能給人算命，能準確算出失蹤的牲口或者人的下落。他盤腿坐在上房里的土炕上，一盆爐火冒起火苗和煙霧，罐罐茶的水汽里有一股苦澀又莊嚴的氣味。這時候外婆在廚房里烙一張白面餅，空氣里彌漫出夏天里麥子的清新又香甜的味道。舅舅和姐姐們蹲在院子的角落里，走動，喝水，吃土豆。小腳的外婆舉著那張熱氣騰騰的白面餅從廚房走到上房里，我聽見舅舅和姐姐們吞咽口水的聲音。而我是唯一的可以在上房里蹦蹦跳跳的人。外婆也可以公然地當著外祖父的面，把那塊熱騰騰的面餅掰下一塊，然后遞到我手里。外祖父有一次對著他們說：狗日的，你們不要欺負娃娃家里窮，這娃將來有出息，比你們誰都強。接著他發出一聲嘆息說，我是等不住了，你們能看見——你們要記著我的話。不久之后，外祖父生了病。他知道自己會生病，他能算別人的命，也當然能算自己的命。

冬天的時候，大雪紛飛。外祖父躺在上房的棺木里。母親跪在地上，不停地哭泣。門外飛進來的雪花落到她的眼淚上，后來結成了閃亮的冰塊。她穿著一件舊棉襖，一雙看著嶄新油亮的皮鞋。人都以為她有錢，因為她腳上的鞋子。其實她只穿了一件單褲，在大雪里凍得發抖。她沒有棉褲，也沒有貼身的秋衣，那雙鞋子是父親臨時在供銷社買的，因為她原先的鞋子破了，不能趕路。新鞋子是人造革的，不是皮的，花了父親兩元錢。實際上那是他所有的錢。母親在大雪里不停地哭，直到暈過去。她說她從此沒有了爸爸，我也從此沒有了爺爺。外祖父下葬的那一天，我跪在墳頭前面的荒草里，看見人們在大聲哭泣。我的眼淚流下來，但我沒有發出哭泣的聲音。風吹過墓地上干枯的蒿草，又吹起那些白色的紙錢和黃表，它們就像是古怪的雪片。我覺得空洞、寒冷、荒涼又不真實。很多年過去，母親經常會提起那年冬天里她穿著皮鞋和單褲，發出悲傷的哭聲的場景。她是外祖父的小女兒，得到的疼愛比別人多。但她提得最多的是外祖父關于我的預言，她對此堅信不疑，因為外祖父活著的時候，他幾乎所有的預言都被證實。而這樣的預言也是她最有力的鎧甲和秘密武器。她因此而戰勝了無數的困難歲月。

（作者系作家、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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