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

【小說】

表舅

■ 黃寶鈞

我的老家在小凌河流域一個偏僻的小山村，我從出生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的光景，其中有一少半時間是在老家度過的。現在，無論是坐在整潔的辦公室里還是走在繁華的大街上，觸景生情，許多往事在腦海的屏幕上浮現，然后如煙飄散。但仔細想起來，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還是我的表舅，在他身上，已經過去的那個時代刻下的烙印著實太深了。

表舅姓劉名能，別看他名字叫“劉能”,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并沒有什么能耐，有些像古裝戲劇里跑龍套的。他中等個子，臉略黑，眼睛呈三角形。一頂舊栽絨帽子戴在頭上，帶子卻不系上，兩個帽耳朵向上支著，很像兩只牛角。

困難年月，家里有一門好親戚也是幸事，不求別的，農閑時到親戚家住幾天還省下幾頓飯呢。那年冬天，表舅去內蒙古探親回來，在內蒙古居住的二姑托他捎來8元錢、3斤全國通用糧票。母親攥著錢和糧票犯了核計，對父親說：“二姐是個大方人，不可能捎這些呀，應該是10元錢、5斤糧票吧，啥事都得湊個整，不可能這么半拉囫片的。”對母親這話，父親倒沒往心里去：“別想那么多，親戚還能糊弄你呀。”

第二年，本村雷姓親戚從內蒙古來了，替二姑問父親是否收到她捎來的10元錢、5斤糧票，這下子算是解開了母親心中的謎團，覺得劉能這人還真是不可靠。

那年天氣大旱，生產隊只分給社員全年每人180斤沒經過加工的粗糧食。這哪里夠吃，沒辦法，父親只好請假去黑龍江“跑盲流”，其實也就是出去找點活干。時任生產隊長的表舅給了父親3個月的假。

父親走后時間不長，上級下來救濟款了。表舅就在社員會上說，我父親外出當盲流，我家那12元救濟款不能給。

去開會的二姐哭著回來了。第二天母親帶著我去找表舅，請求他網開一面，把救濟款發給我們。母親說：“你總不能把我們娘幾個活活餓死啊！”表舅扔下一句“那我也沒招”，甩著袖子走了。母親流著淚對我說：“留剩，你可要好好念書呀，離開農村去城里吧，待在這里是沒出息的。”我記住了母親的話，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學習，長大了多掙錢，讓家里過上好日子。

第三天，恰逢公社雷書記到我村搞調研，來我家時，見我母親眼睛哭得紅腫，就問母親有啥困難。母親欲言又止，大姐便把父親請假出去做工的事情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聽完大姐的訴說，雷書記馬上派人找到表舅，責令他立即按計劃發放救濟款，不許餓死人。表舅雖不情愿，也只好服從。

到了第二年夏秋季節，上級要割“尾巴”，禁止“小開荒”。表舅接到指令，帶領部分社員到處砍“小開荒”的莊稼，砍著砍著，竟將我家院子里的玉米也砍了。父親和表舅說，自家的院子怎么也是“小開荒”？表舅說：“我說是就是！”這時候的表舅，早已經忘記多年前他揭不開鍋的時候，來我家拿走高粱面救急的事。當時他還對母親說：“大姐，你家院子大，種點糧食我也沾點光。”

姐姐告訴我，吃大食堂的時候，表舅負責分粥。一次，父親去打飯，表舅盛上一個粥疙瘩，抬頭一看是父親，立刻就倒回去了，重新去舀上面的稀粥。這些事，父親雖然閉口不言，但悶在心里很久。

日子推著人們前進，改革開放了，生產隊解體了，分田到戶了，我也外出去高中讀書了。

那年，父親去地下找母親去了。小組長表舅向村里遞交個申請，乘機將我家的土地收歸組里，折半價對外出租。

面對表舅的不法行為，大姐找出縣里發的文件，文件上面明明白白地印著，土地30年不變。大姐又以讀者來信的方式，咨詢黨報和律師，得到的回答均是大姐有土地使用繼承權。面對大姐出示的證據，表舅置之不理，還把某鄉干部所說“在農村，有時候執行的是村規民俗”這句話拿來做“擋箭牌”。

為了這塊土地，終于有一天表舅與大姐對質于法庭。結果是，表舅從胡子里擠出一句“我撤訴”。原來，法庭工作人員告訴表舅，他沒理，如果不撤訴，大姐反訴，他要包賠損失的。

再后來的一個冬天，呼嘯的北風把我家榆樹的粗膀刮斷，砸在了鄰家——表舅親家的房頂上。我回去第一時間去找表舅，不料表舅居然爽快地對我說：“沒事，房子也沒砸漏，你們把樹膀拿家完事。你該上班回去上班。”

我聽了這話一愣，覺得這也不是從我過去的表舅嘴里說出的話呀。然而，這確實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

又過了幾年，一次我回老家辦事，在村里看見表舅，他流著鼻涕，黑指甲長長的，目光呆滯地蹲在墻根底下。我上前問候，他打量著我：“外甥，好孩子呀，當年我在你們家吃飯的時候，你那才多大呀……”

（作者單位：遼寧省朝陽縣財政局采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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