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月光

【歲月】

祠堂的月光

■ 王悠行

從杉樹坳進村，沿著由青石板和卵石相間鋪就的街道下行不足半里，左拐，就到了建于道光年間的祠堂。

祠堂背靠青山，面朝田壟。祠堂前坪左側有棵需兩人合抱的古老桂樹。桂樹亭亭如蓋，覆蓋的樹蔭幾乎有半個籃球場大。

我對我族宗祠的記憶，就是從這棵桂樹開始的。

月光天，山影朦朧，村里的細狗子喜歡相約來祠堂前的桂樹下嗨。細狗子是山民對小孩子的賤稱。土生土長的山里人，誰不希望自家的崽女像阿狗阿貓好養呢？

如阿狗阿貓好養的細狗子愛玩捉迷藏的游戲。負責捉的人轉身閉眼立于月下，良久，才能睜眼去桂樹后的稻草垛、附近人家的柴火堆或豆棚瓜架下尋找躲藏的人。也有同伴腦洞大開，匆匆潛伏于豬欄里。找的人找得不耐煩后一哄而散，害得大人沒見娃娃回家，還得完成細狗子未竟的游戲。他們打著松明火把在祠堂周圍旮旯里尋找和呼喚，最后才從人家豬欄屋里將睡眼惺忪的細狗子拎了出來。

祠堂前的桂樹下除了好嗨，還有叫同伴們既恐懼又刺激的元素隱在桂樹稠密的枝葉里。聽老輩人講，從前，在綠林深處的老庵堂一帶鬧“關羊”（搶劫）的土匪，被官府和村上自衛隊聯合剿滅了。“喏，剁下的強盜腦殼就掛在桂花樹上頭。”老人家淡定地一指祠堂方向。當嗨得帶勁的細狗子中有膽小者聽得風吹桂樹的沙沙聲，悚然尖叫一聲“鬼來了”時，恐怖的氣氛隨即在影影綽綽的月影里蔓延開來。同伴們嚇得趕緊分別往風雨橋和村街方向瘋跑著回家了。

進了自家院落，月光還在天上。月下泛著波光的村前小河，送來微風吹拂楊樹葉那樣輕柔舒緩的嘩嘩聲。從街上誰家后院里，還傳來一下一下用石碓舂米的嘭嘭聲。背靠庭中李樹的細狗子聽了這熟悉的聲音，抬頭見亮窗燈火可親，一下子心安了，又想著明夜還要去祠堂前嗨。

但細狗子夜里一般是不敢進祠堂的。有回出于好奇，大伙將虛掩的兩扇沉重的樟木大門推開一條門縫往里覷。祠堂里肅穆莊嚴，一片沉寂。戲樓下、前殿后殿和兩側的廂軒黑黢黢的。戲樓和前殿之間的那口天井，有如水的月光流瀉下來，仿佛一口汪汪的水塘。有村里人喚作“鹽老鼠”的蝙蝠繞梁亂飛。鹽老鼠一會出現在天井的月色里，一會又融入了殿堂的暗影中。它們的翅翼與空氣摩擦弄出的微弱聲響，和祠堂里黑白分明的場景虛構出一片神秘的意象。一個同伴低聲說，他爹講夜里莫進祠堂，那樣會打擾老祖宗。大伙有了臺階可下，悄悄離開了。

一天日色清淡，蒼茫山野，宛然在目。忽有一伙后生架起木梯爬上祠堂外墻，鍥而不舍地鑿著門樓上方馬頭墻檐下的彩繪浮雕。隨著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響，那些山水花鳥呀孝子賢人呀紛紛化成碎石墜落下來。

自此以后，祠堂祭天祀祖的傳統功能化為了虛無。戲樓成了主席臺，天井和前殿成了會場。不久，祠堂的功能繼續拓展，又成了養豬場和生產苕粉的作坊。后來，大隊又安排一戶從城里下放回原籍的人家住在祠堂里。這家人有個細崽，面黑牙白愛笑，人稱笑老老。

笑老老帶來了城里的玩具：鐵環和用單車鏈條自制的玩具槍。他在祠堂前叮叮咚咚玩滾鐵環的游戲，又玩玩具手槍。玩具槍上了火紙，一扣扳機“呯”地一響，槍口冒出一股青煙。他的這些先進玩具，讓我們這些只有簡陋的自制木陀螺和木手槍的細狗子慚愧不已。

一起玩熟了，笑老老也帶我們去參觀他在祠堂東廂房的新家。那夜月色微明，我們見了笑老老神情落寞的家人，還驚奇地第一次看到了草席。山里六月天夜里涼快，要蓋被子，是不知草席為何物的。

到我們這些細狗子上學后，不曉得是哪一天，笑老老一家離開這個聚族而居的山村不見了。據說是回了城。

再后來，我上城里讀書，又在城里工作和安家，也離開了山村。幾十年過去后，有一天，故鄉的宗親進城順藤摸瓜找到我，向我介紹修繕宗祠的事。他們從保護文物和弘揚祖德的高度，還從眾人拾柴火焰高的角度向我宣講祠堂修繕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我一邊點頭表示理解表示支持，一邊隨著他們的講述，努力拾覓年少時故鄉祠堂的印象。我記起大門上方有三個豎寫的大字：太原郡。我還記起了曾被改造為養豬場的祠堂后殿，那面粉墻上氤氳著書香和茶香的對聯是：玉尺紗櫥量汗簡，碧螺春雨讀梅花。

我說了我族的郡望和三槐堂的堂號，還說了那副對聯。宗親們歡喜地笑了，表揚我記性好，沒有忘本。

古人云，樹高千尺，必有其根。人本乎祖，豈能忘本？只是我輩尚在需要涵養清明安和之心的人生成長初期，卻遠離了優秀傳統文化的熏陶，這無疑是令人遺憾的事。

撫今思遠，人生而為人，有些事原本是不該缺席或淡漠的。

那晚有月，照著小區外的小河。我在河畔漫步，四顧廓然，便想著照過古人也照著今人的月光，此時也在照著故鄉的小河，以及離小河不遠的祠堂吧。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國庫集中支付核算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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