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不焦慮

【心香】

虞美人不焦慮

■ 劉平

教學樓與食堂之間的黃土小徑，像被遺忘的臍帶，蜿蜒在水泥森林的縫隙里。春泥裹著碎石，在鞋底發出細碎的嘆息，卻淹沒于更宏大的喧囂——關于房貸、學區房、補習班的數字在往來者唇齒間翻滾，化作看不見的沙漏，催促著所有步履。

唯有墻角處，一株虞美人正以火焰的姿勢生長。

這抹艷色誕生在混凝土與青苔的夾縫里。她的姊妹們在正門花壇享受噴灌系統精準的滋潤，她卻獨守這片被陽光遺忘的角落。石縫中蜿蜒而出的花莖泛著玉質光澤，托起的花苞在穿堂風里輕輕搖晃。偶爾有頑童的足球碾過碎石，她便順勢伏低身子，待暮色四合時又悄然挺直脊梁。

方老師第三次按亮手機屏幕時，消毒水的氣味正從校醫室飄來。晨會上主任宣布的升學率指標還在耳畔嗡鳴，此刻又接到護工電話——婆婆的褥瘡需要每日換三次藥。批改到一半的作文本堆成傾斜的危樓，某個本子里夾著兒子月考退步二十七名的通知單。

焦慮像藤蔓纏住喉頭，在嘴角燎出兩粒水泡。她抱著教案疾步穿過小徑，粉筆灰簌簌落進衣領。

四月的某個黃昏，碎石地上忽然綻開一片朝霞。

那些曾被誤認為野草的生命，此刻正以驚心動魄的美宣告存在。絳色裙裾隨風搖曳，在圍墻上投下斑駁的碎金，未放的花苞如待射的箭鏃，飽脹著破繭的渴望。苔痕斑駁的磚墻成了天然畫框，將這場盛大的綻放襯得愈發濃烈。

“去年冬天，你們去了哪里？”方老師停下腳步，雙眸里閃過驚喜和疑問。

“我們一直在這里呀。”花瓣摩挲出絲綢般的絮語。

“我們一起見過深秋的寒露，聽過冬雪的私語。”老墻根的水泥說。

方老師蹲下身，看見虬結的根系正穿透碎石。某處裂開的種莢里，微弱的黑色星辰等待下一陣風起。穿堂風掠過耳際，帶來去年深秋某片枯葉的記憶：那時這株虞美人曾被誤認為死去的野草，而今她將火焰舉過墻頭，照亮每個駐足者的瞳孔。

后來經過這里的人總會放慢腳步。年輕教師在這里拍婚紗照取景，退居二線的老校長支起畫板，總務主任破天荒沒砍掉這片“違規綠植”。方老師開始隨身攜帶噴壺，裝半壺夕陽，半壺雨水。

中考放榜那日，虞美人結出飽滿的種莢。方老師輕輕托起一枚果實，聽見時光剝裂的脆響——原來所有蟄伏都是序章，每個生命都有屬于自己的時區。遠處的紫藤正開得喧囂，而墻角的苔痕在暮色中泛著微光，像誰遺落的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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