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小肚腩“和解”

【心境】

與小肚腩“和解”

■ 子安

四月的晨風(fēng)掠過窗臺時，我正站在落地鏡前審視自己的軀體。淡金色的陽光里，懸垂的襯衫下擺微微鼓起，像被吹滿的帆。手指貼著布料輕輕下壓，觸到一團綿軟的溫?zé)帷业男「拐阅撤N慵懶的弧度，向世界宣告它結(jié)束了長達七年的“酷刑”。

七年前的那個夏天，我曾在健身房揮汗如雨。那時剛?cè)肼殘龅哪贻p人，總以為把軀體鍛成鋼板就能抵御生活的侵蝕。跑步機履帶碾過三百個黃昏，橢圓機的電流聲里摻雜著蛋白粉的腥甜，最終將腰圍收束成堪堪二尺六的峭壁。記憶里最清晰的是更衣室鏡子，冷白燈光下緊繃的腹肌如同雕鑿過的山巖，每一道陰影都浸透著某種近乎暴烈的掌控欲。

直到某個加班的深夜。顯示屏藍光中，左手無意識摩挲著右腹，突然觸到一小塊陌生的凸起。那觸感像是面團在暗處悄悄發(fā)酵，又像春雪消融后露出土地原本的輪廓。我?guī)缀跏求@慌地掀開睡衣，發(fā)現(xiàn)那道曾引以為傲的人魚線，已化作淺溪般的褶皺，蜿蜒隱沒在新隆起的沙丘之下。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在凌晨三點的便利店徘徊良久。冰柜里的烏龍茶與貨架上的膨化食品形成微妙對峙，玻璃映出的倒影里，三十歲男人的身影正被收銀臺暖光暈染得模糊。最后抱著兩包蝦條結(jié)賬時，突然想起七年前那個把炸雞腿扔進垃圾桶的自己，恍如隔世。

拯救行動始于某個櫻花紛飛的清晨。我換上束身運動服沖向江濱步道，卻在第三個長椅處氣喘如牛。汗珠順著下頜砸在運動手環(huán)上，數(shù)字在晨霧里明明滅滅：配速七分半，心率一百四。身旁掠過穿熒光色速干衣的少年，他們年輕緊實的小腿肌腱在朝陽下繃出流暢的弧線，像群掠過水面的雨燕。

“您這是要給啤酒肚放風(fēng)？”健身教練老陳捏著我腰側(cè)的贅肉，笑聲震得龍門架微微發(fā)顫。他的手掌布滿硬繭，按壓時能清晰感知到深層脂肪的流動軌跡。當體脂秤顯示出26%這個數(shù)字時，器械區(qū)的鏡墻上同時映出兩人表情：他的眉心皺成馬里亞納海溝，我的嘴角卻揚起釋然的弧度——原來那些深夜獨酌時墜入胃囊的月光，終究會化作具象的砝碼。

真正讓我與肚腩達成和解的，是舊物箱里翻出的大學(xué)照片。二十歲的自己套著oversize棒球服，在未名湖畔笑得沒心沒肺，衣擺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那時尚不知曉西裝革履的重量，更不懂腰圍尺寸會成為某種隱秘的成人禮。相紙邊緣已經(jīng)泛黃，但少年微凸的小腹撐起棉質(zhì)T恤的褶皺，竟與鏡中現(xiàn)在的弧度驚人相似。

我開始嘗試更溫和的對抗。周末沿著護城河慢跑時，會放任衛(wèi)衣下擺像水母般飄蕩；超市選購燕麥片時，也會在購物車里偷偷塞進兩包麻辣花生。某個梅雨黃昏，六歲的外甥女突然把溫?zé)岬男∈仲N在我肚皮上：“舅舅的肚子好像貓咪打呼嚕呀。”她指尖躍動的觸感，讓我想起童年枕著父親肚腩入眠的夜晚，那些隨呼吸起伏的弧度，本就是最古老的安眠曲。

如今我的衣柜里同時掛著兩種尺碼的襯衫。每當系緊皮帶時金屬扣發(fā)出輕響，就像聽見時光在腰間輕輕嘆息。或許所謂拯救，不過是學(xué)會與自己的陰影和平共處——那些深夜加班后獨自咀嚼的孤獨，應(yīng)酬酒桌上咽下的世故，還有年輪般層層累積的溫柔，最終都化作肌膚之下溫暖的沼澤，托舉著我在塵世中沉沉浮浮。

昨夜散步至江心公園，對岸CBD的霓虹倒影在黑色綢緞般的水面碎成星點。春風(fēng)裹挾著咸腥水汽灌進西裝，衣角翻飛間，我觸摸到腰間那道熟悉的弧度。它此刻正隨呼吸輕輕起伏，如同潮汐撫摸亙古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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