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趣】

猶記麥換西瓜時

■ 王重揚

打麥場懸在村邊，像塊被曬褪了色的補丁，綴在河水拐彎的地方。石碾子壓過的地上，還留著一些麥粒，被日頭烤得燙腳。老掃帚靠在土墻邊，竹竿上沾著黃燦燦的麥衣，風一吹，便隨之飄去。麥草壘成幾座大山，雄踞在麥場四處，是村里的秦嶺、太行。

二叔坐在碌碡上卷煙，煙紙是從我們用過的作業本上撕的，上面還有我們歪歪扭扭的鉛筆字樣。

“今年的麥夠瓷實。”他伸手在麥場上捏了幾粒麥子，放進嘴里：“你瞅這顆粒，我的牙口都快咬不動了。”他跟其他幾位老人說這話時，我們正蹲在村北的小水溝里，修建我們的“劉家峽”水庫，用泥巴和沙子攔住水，讓它們慢慢匯聚成汪洋。經過十幾日的暴曬，“黃河”幾近斷流，水流似石縫里的山泉般纖細。

割完麥子，碾完場，大家徹底累壞了，都靠在樹邊，躺在麥草的涼蔭下，尋找稀疏的風口。熱啊，大家都念叨著，時不時還得起身，去攪一攪曬滿場的糧食。日頭好，兩三天就能曬干。但日頭太毒了，逼得人沒地方躲。樹上的蟬破口大罵，螞蚱也叫嚷著，恨不得吞下天上的火球。

陳三娃來得太是時候了。正當大家無計可施時，三輪車突突地從村東邊的土崗子前跳了過來。

“是換西瓜的！”我們驚喜地笑了，修水庫的事暫時擱置，圍著三輪車跑了起來。陳三娃把車開到麥場邊，熄了火。半車廂綠皮西瓜臥著，綠油油的。

來吃瓜嘍！

人們都動了起來，圍在周圍看著。陳三娃黑紅著臉，用草帽使勁扇著涼：“買幾個瓜吧，禮縣的金星新品種，甜得很！”說著，他用刀切開瓜肚子，紅色的瓜瓤，一下子就涼破了夏天。

他切了幾小塊，遞給兩三個上了歲數的老人，大家便圍在西瓜旁，拍拍打打起來，聽一聽西瓜熟好了沒有。西瓜綠皮上的青紋，像燈籠的條幅，粗粗淺淺地分開，又聚攏在一起。西瓜底兒又像是染綠的豬屁股，每個都帶著蜷曲的尾巴。

“一斤麥換一斤瓜，便宜！”陳三娃笑著，接過別人挑好的瓜，水果刀戳出一個三角形，挑出西瓜瓤讓大家看，以讓人相信瓜是好的。當然，大家也各有各的“挑瓜經”：那裂了縫的，在他們眼中正是熟透、甜滋滋的明證。

陳三娃眉飛色舞地拿著桿秤，一次次地稱起西瓜，個把鐘頭時間，西瓜便下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幾袋飽滿的麥子。至于后來陳三娃是什么時候走的，我們不清楚——我們的心思啊，早就跟著自家大人懷里那翠皮紅瓤的西瓜，一溜煙跑回各自的院子里去了。

辛苦了一整月，是該甜甜嘴了。每家每戶都會買點瓜，扔進水桶冰一冰，吃起來格外爽甜。那時，我家剛挖了一口井，夏天井水冰冷，父親喜歡把西瓜裝進袋子里，用繩子吊進井水泡一兩個鐘頭。我們很不耐煩，催他趕緊拿出來，父親拗不過我們，只好提前打開井蓋。

那西瓜格外脆生，刀鋒一落，便咔嚓一聲應聲裂成兩半。橫切一刀、豎切幾刀，整齊的瓜瓣剛被碼入盤中，我們便急不可耐地抓起一塊，一口咬下，甘甜和冰冽同時覆蓋全身。兩塊瓜下肚，身體便清涼下來。那種冰爽甘甜，足以對抗整個炎炎夏日，很快就將燥熱和干渴鎮壓住。

日頭沉到西山后，山影像浸了墨的布，一點點漫過場院。女人們收拾著家什，男人們蹲在場邊，說著東南西北的稀奇，和村里最近發生的事。煙鍋在黑暗里明明滅滅，像是懸在下巴上的星火。遠處傳來秦腔的調子，是臺子上的三爺在唱《鍘美案》。他站在土崖邊，聲音裹著晚風翻過山梁，時而像坡上的野棗刺，扎得人心里發緊，時而像西漢水的漩渦，慢悠悠地繞著圈。唱到要緊處，麥場邊上的人都停了說話，只有一些不懂事的蟲鳴在應和。三爺年紀大了，又煙不離嘴，唱到高腔時會破音，像老木門變形后咯吱的聲響，聽得人心里發顫。

等夜深了，捉迷藏的孩子們都乖乖回了家。村里的燈火也稀稀落落地暗了下去，聲息漸微，仿佛連村子本身也累了，萬物都一同合上了眼。月亮是何時悄然爬上天幕的，我們沒留意，當它的光打破窗欞，照在我們鼻尖，我們已經恬然睡去。

小時候的夏日，每家耳房都塞滿糧食，每個人肚子里都塞滿了甜美的西瓜。每個孩子夢里，都掛滿了漫天星辰。

（作者單位：甘肅省天水市市場監督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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