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站

【散文】

糧站

■ 賈雄偉

糧站，一個漸趨陌生的字眼兒。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糧站這個漢語大詞典里的普通語匯在我們農家子弟眼里卻蘊藏著巨大的信息量。糧站是鄉村里高、大、上的光鮮所在，是糧食流通的重要機構，存儲著關乎國計民生的收儲糧、返銷糧、“救命糧”。那時，幾乎每個鄉鎮都有糧站，它往往位于中心行政村的邊緣，交通便利，融貫商農。一個糧站占地十七八畝，水泥砌地面，潔白平整，不染纖塵，四面紅磚圍墻，堅固而莊嚴。孩子們都向往著到糧站里走一圈，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不必顧慮有“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麻煩。

糧站大院里矗立有糧囤五至六座，高十七八米，直徑二三十米，圓柱形磚砌糧倉打底，圓錐形竹蓖蓋椽封頂，漂亮而敦實，形成了我若干年后幾何學習的最初意象。糧站里還有運轉靈捷的傳送機械，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傳送帶緩慢轉動，一袋袋經過檢驗檢疫后合格的小麥、玉米、谷子、高粱便被安全地運進米倉、糧囤。我愛看傳送帶的輸送，那是杠桿和滑輪原理的綜合運用，那是一條厚厚的、長長的黑色膠皮帶生生不息的耕耘，那是機械代替人力的重大技術進步，上面沾著豐收的故事和土地的靈光。糧站的大門也有二三十米寬，能容運糧卡車自如地出出入入。我們常在外面巴望，看巨人一樣的卡車轟鳴作響、暴強發動，看車上的糧食粒粒飽滿、顆顆璀璨、堆積如山……

二十多年前，在糧站上班的人不管拿著的是紅糧本還是藍糧本，都分外體面，分外被人尊重，分外自我感覺良好。沒上學時，我每年都去姥姥家，每次去都要從西大營子鎮糧站經過。糧站里的車來人往和稻谷滿倉常吸引我不住流連顧盼、引頸張望。這是一處富庶的居所，這是一個暢通的地方。行人擋不住稻香十里，汽笛掩不住交易繁忙。

姥姥居住在聯合鄉，姥爺是公辦教師，去世后二舅接班，在家人的建議下，在學校和糧站之間他選擇了后者作為工作崗位。因此，我的生活與糧站結緣。

去姥姥家住，一住就是一個月，姥姥與二舅一起過，我便時常隨二舅去糧站值班，在糧站整齊的辦公平房里看彩色電視機播出的電視劇《俠女十三妹》。我記不得電視劇的情節了，只記得二舅的辦公室和值班室都很寬敞豁亮，糧站的職工們都很隨和健談，他們不時地逗我說話，也和舅舅交談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中間夾雜著諸如“平價”“議價”這樣我所不懂的專業術語。在糧站，我看職工們打籃球，看他們去承德旅游的照片，看他們在糧囤前、傳送帶前、卡車上一鏟又一鏟、一袋又一袋、一車又一車地收糧食、裝糧食、運糧食、卸糧食。我自豪地站立在糧站中央，有時看個堆兒，有時蹦跳著，像稚嫩的小樹屹立在峻峭的山岡上，迎著春風，迎著收獲的光芒，給大人們站腳，給他們加油。

不值班時，我在二舅家和姥姥、舅舅、妗子以及串門的鄰居一起看電視，也有旁人評點村中世態，間或征詢二舅的主意和主見。我當時就很羨慕二舅的見多識廣和人情達練，他侃侃而談，他自信滿滿，眉宇間釋放著熱誠，言語里散發著聰慧。二舅了解的信息多，慮事的技巧性高，村人以他為議事的倚靠和謀事的策源，在家長里短上向他咨詢，也在大事小情上幫他的工。他是村中眾望所歸的人物。“他的機智和威望也是拜糧站所賜吧。”多年以后，我還曾這樣幼稚地想過。

二舅年紀輕輕，卻精明能干，老早地翻蓋了樓座子，誠邀親戚串門住家，不管幾天從來都是細糧侍候，油水充足。我在老家時媽媽每月給我烙一次餅，在姥姥家住三天兩頭就能吃到油汪汪、暄騰騰的油炸餅。

所以，我在童年里最歡喜的一件事就是住姥家，吃香嫩的美食，看精彩的電視，去繁華的糧站，接觸眾多人物的歡聲笑語。

一晃我上小學了，住姥姥家的日子漸漸稀疏起來。五年級那年只住了三天，臨回家前，二舅將我送上車，將一件打籃球時單位發的運動短褲和背心送予我：“我穿著小，你拿去穿吧。”打那以后，因為表弟長大，因為我在遠處讀書，見二舅的次數少了起來。“再也吃不到二舅買來的芝麻燒餅和刀切面包，聽到他爽朗的玩笑了。”我悵惘地想。

大約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全國新一輪糧食體制改革開始。一個縣只保留一兩處大型糧庫，分布在各鄉鎮的大小糧站開始撤并，變成糧食臨時代購點，只保留兩三名職工，大量冗員遣散買斷回家。身在一個中等鄉鎮糧站工作的二舅沒有免于改革大潮的沖擊和新機構的裁汰，盡管每月他還會去那里幾趟，但已屬臨時雇傭性質。幸好二舅家有十來畝地，農業戶口也保留著，夫妻倆勤勞能干，小日子倒也滋潤。

“你考老師干啥？一個月撐死開500多塊錢……”這是二舅對我當年報考師范時的斷語。他沒料到，如今教師每月開個三千五千也不是啥新鮮事了。倒是糧站，和著職工們為改革經濟、轉換機制獻出的青春和熱血，成了歷史名詞……

時也，命也，運也。

（作者單位：遼寧省朝陽縣財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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