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開了

【我的父親母親】

丁香花開了

■ 張凱

五月，丁香盛開，熱烈而奔放。紫丁香是媽媽的最愛。看到丁香花就想起我的媽媽。

陳荃芬——我的媽媽，一九一四年出生，一九七四年去世，享年六十歲。

媽媽的父親陳恩權民國初期曾任北平商會會長，是位思想活躍、性情開朗的開明人士。在大宅門里媽媽自由快樂地度過了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十年私塾伴她走過那段美好時光。

穿過煙袋斜街走過銀錠橋向南不遠，就到了大翔鳳胡同姥姥的家。正院里有兩棵鋪天蓋日的海棠樹，花開時滿院清香，春風拂過花瓣飄落，地面上似撒了一層碎瓊。什剎海后海離姥姥家只有幾步之遙，夏日綠柳成蔭，是納涼的好去處，冬天則是滑冰的好地方。媽媽同她的兄弟姐妹以及我的大姐都是在這冰面上學會滑冰的。

媽媽嫁給爸爸后，給我生了七個姐姐，我的降臨自然給全家上下帶來了喜悅。我是一九四九年十月里出生的，媽媽給我起名“凱”，說是勝利的意思。

新中國的新氣象感染著媽媽，她那熱情奔放的性格很快融進了嶄新的時代。有著進步思想的大姐張蘭芝，建國前就參加了人民解放軍。作為家庭婦女的媽媽也翻開了她生命里新的一頁，各項社會活動中總會出現媽媽的身影。

掃盲運動中，媽媽當起了老師，騰出自家的房子做教室。在媽媽的幫助下，經過四年的學習，姐妹們能讀懂報紙了。

媽媽是一個果敢的女人，決定的事就堅定地去做絕不后悔。解放初期從部隊轉業來的片兒警，要結婚沒有房子，媽媽騰出房子并操辦了他的婚事。一九五八年辦大食堂，媽媽毅然決然獻出我家供孩子們做作業和玩耍的西廂房。

媽媽的想法簡單又樸實：絕不給在部隊上的女兒丟臉。

“文革”初期媽媽身體已不是很好了。這樣一場運動，沖擊著人們的心靈，也考驗著每個人的定力。一天家里接到通知：到郎家園去接奶奶，奶奶家被抄了。爺爺曾是河北燕郊鎮的一個大財主，此時早已去世。奶奶是爺爺的續弦，對待媽媽很是不好。爸爸猶豫不決，媽媽說：“我去！”奶奶被剃光了頭，后背衣服上寫著“大混蛋”三個字。這時的媽媽忘掉了往日的怨恨，給奶奶清洗做飯洗衣服，安排奶奶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兒，奶奶穿著烘干了的衣服，用毛巾蒙上了頭，帶著媽媽準備好的干糧，由爸爸將她送回了老家天津。

爸爸同父異母的弟弟，是北大數學力學系的高材生，畢業前一年就發往蘭州研究導彈去了。這時也因為地主兼資本家的出身，被部隊攆了出來。奶奶生叔叔時沒有奶水，那時媽媽正喂養著二姐，叔叔是喝嫂子的奶長大的。回天津后的叔叔沒有了音信。媽媽牽掛他，總催著爸爸去天津看一看他的弟弟。爸爸犟不過媽媽最終還是去了，眼前的一幕卻深深刺痛了他：戴著深度近視鏡已經禿頂的弟弟渾身油污，正在墻角下擺了個攤兒修自行車。不忍心再看下去，爸爸轉身離開了那里。回來后，媽媽責備他為什么不見上一面說上幾句話？媽媽非常氣憤，氣憤的不是爸爸，是對叔叔的不公道。

以后，媽媽不再參加任何的社會活動了。

媽媽喜歡古詩詞，特別是李清照，李煜的詞。閑的時候偶爾也念上一兩首，媽媽喜歡的詩和詞總會傳授給她帶過的孩子。

媽媽寫過詩詞，卻沒能保留下來。

記得在三年自然災害過后，經濟形勢稍有好轉，人們的心情也輕松許多。爸爸媽媽帶我去北海公園玩，興致很高還劃了船。回家后媽媽興奮之余寫了一首詞，結尾幾句我記住了：“綠柳岸邊過，荷花水中停，踏青云步隨山升，晚霞滿天紅。”

留有媽媽的這兩句詩詞，就足夠了！

每逢春節三十晚上，在媽媽的帶領下我們總是要玩游戲的，爸爸當看客。最熱鬧的是接詩句，媽媽念出第一句我們按序背誦下一句，誰錯了大家給他起個哄。

“舉頭望明月”，我緊接著喊到：“低頭吃肉飽”，頓時哄堂大笑，那笑聲飄出了窗外。窗外，鵝毛般的雪花靜靜地、輕輕地落下來，落在地面上松軟而潔白。

屋內溫暖如春，第一鍋豬肉白菜餡餃子熟了，第一個上桌吃的自然是我。

玻璃窗上不時滑滾下水珠來，留下道道痕跡。

胡同里時不時傳來或遠或近的炮竹聲。

一九七四年暑假，清晨，我攙扶著步履緩慢的媽媽走到故宮筒子河邊停了下來。媽媽望著水發呆，忽然吟出了幾句詩句來，那詩句傷感悲涼，似是對自己生命的總結。那天媽媽穿著一件淺色的大襟兒短袖褂，濃濃的花白頭發。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

那年冬至剛過，在太原讀書的我收到電報：“母病重速回直接到301醫院。”在凜冽的寒風下，很深的夜里我趕到醫院。呼吸機摘掉了，媽媽停止了心跳。我認不出那是我的媽媽，不相信媽媽會死。

拉開家里的抽屜，媽媽的印章靜靜地躺在那里，這枚印章是用來接收在外地工作的姐姐們的匯款單和包裹單的，也記錄了媽媽對我的愛。我十多歲時，夏天偷偷去河溝里游泳，不知誰告訴了媽媽，一貫淡定的媽媽竟大驚失色起來。第二天上學前，媽媽在我的后背，用這枚印章印上陳荃芬三個字，說晚上回來要檢查的，并要求我答應她不再去游泳。這一幕，現在想起來還溫馨尤在。

在胡同里，媽媽是受人尊重、愛戴的。她那種樂觀的精神、熱情的態度感染著周邊的人們，人們愿意跟她說愿意跟她笑，羨慕她有那么多優秀的女兒。

媽媽的女兒和女婿是清一色的共產黨員，女兒中有師級、局級、團級干部，女婿中有軍級、師級、局級干部。媽媽引以為自豪，女兒們的優秀是她一生的精神支柱。

媽媽的骨灰在老山堂存放了三年后，在爸爸的建議下安放在了風景秀麗有山有水的一個公園的湖里。那年的清明節我劃著小船到湖的中央，看好東南西北的參照物，在經緯線的交點上把媽媽的骨灰壇沉入了湖底。爸爸去世后骨灰壇也沉在那里。

每到清明時節，媽媽爸爸召喚著后代們在這里相聚。

我和老伴駕著小船，女兒、女婿和第二代們在岸上肅目，小船圍著那個點慢慢地轉上一個圓，老伴撒的鮮花瓣形成了五色的花環漂浮在水面上，慢慢擴散開來。這是孩子們給媽媽、爸爸吟唱的思念的詩、感恩的詩、頌揚的詩。流動的湖水將花環拉長，拉成彩色的帶，那是媽媽、爸爸在祝愿孩子們平安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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