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噩夢中駛出的最后一條船

【紀實】

南京噩夢中駛出的最后一條船

■ 方軍

80年前的1937年12月，侵華日軍在南京屠殺我同胞30萬人。這個歷史的瞬間由于年代較遠，許多細節都在歷史的長河中被淡忘，被模糊了。

我是寫抗日戰爭方面報告文學的。20年來，我采訪了500多位親歷抗日戰爭的老兵。很多鮮活的抗戰歷史，都是通過口述史的方式表現出來的。

我特別關心在日本鬼子大開殺戒之前，南京的國軍部隊抵抗與否的細節。而找到這樣的戰爭親歷者可以說是難上加難。2013年的一天，有朋友對我說：“你不是要找親歷南京保衛戰的國軍老兵嗎？我們聯系到一位，已經100歲了，叫華宣恩。你去不去采訪呢？”

我當然去！而且立馬動身！華宣恩在寧波附近，多虧我的朋友陳剛先生，他開車送我去華宣恩的家。

華宣恩是1914年出生的，接受我們采訪時身體健康，思維敏捷，只是耳背。我們提問時，先寫在黑板上，由華老一一解答。

1937年，華宣恩作為南京守軍司令部衛隊的參謀，跟隨守軍司令唐生智，在南京大屠殺的前一天撤離了。唐生智早已經悄悄準備好了一艘由汽油發動機為動力的鐵甲汽艇——是不是他早給自己準備好了退路？

華老說，南京大屠殺的噩夢開始之前，唐生智發高燒，不省人事。但是，撤退的命令確實是他親自下達的。要不，誰敢擅自撤離？軍令如山呀，大敵當前，稍有閃失就會被槍斃。

華宣恩一行大約有20人，抬著擔架上的唐生智向南京守軍駐守的城門走去。當時，老百姓人山人海，也想涌出城門逃命。可是，唐生智早已有軍令：“誓與南京城共存亡！”所以，守城部隊不敢開城門，擔心擾亂軍心，引起軍隊撤退。

走到城門附近，守城軍官大喊：“站住！檢查！就是他娘的唐生智也休想從這里走出去！”

中尉華宣恩走向前去，大喊：“你來看看是誰？”

守城少校罵罵咧咧地跑過來，掀開擔架上的被子一看，傻眼了——是穿著少將軍服發著高燒的司令唐生智本人！他向城門的守軍揮揮手說：“放行吧！”

華宣恩回憶，他們20幾人抬著擔架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了城門。

人們擠出一條通路。開始，還是一片靜謐，千百雙眼睛注視著他們。

“吱扭扭、吱扭扭……”城門在幾個士兵的推動下，逐漸打開了。

當他們一行走出城門后，后面就開了鍋一樣紛亂起來，很快又像是決了口子的堤壩！

唐生智司令的臨陣脫逃，徹底擾亂了將士們保衛南京城、與南京城共存亡的決心！

在人流之中，20人向著預先停放的汽艇走去。小小的汽艇，剛好容納下這20幾個人。碼頭上，是眼巴巴望著的老百姓和手握武器默不作聲、冷眼相向的軍人們。

汽艇發動了，它把濃濃的汽油味道和百般無奈留給了岸上等待噩夢降臨的人們。

華宣恩老人很是激動，他說：1937年12月1日，日軍下達進攻命令，南京籠罩在戰火之中。8.1萬中國守軍殊死抵抗，傷亡慘重。“陣地上尸體堆了好幾層”。

13天后，南京淪陷，屠殺開始！整整6周，30多萬中國軍民慘遭殺戮。這是中國人血與淚的記憶，是人類文明史上最黑暗的一頁。歷史不容遺忘！

我急忙問：“你們的船呢？”

華宣恩悲憤地說：“天上，是侵華日軍的飛機在盤旋。他們發現我們的汽艇向長江對岸駛去，馬上分批向我們輪番掃射！子彈打在汽艇的船幫上，‘當當當’作響。一顆子彈打在船幫上，形成‘跳彈’，從我的腹部橫向翻滾著穿出去。我當時就鮮血橫流、腸子涌了出來……”

唐生智橫躺在擔架上沒有中彈。

華宣恩老人說，侵華日軍的飛機從天上輪流俯沖，投彈、射擊，使他們這條船傷痕累累。船上一半人死傷。等船到了江對岸，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才有部隊來接他們。這時，天上的日本鬼子接著對他們掃射，狂轟濫炸。

“我是軍人，我知道，數架日本飛機輪番掃射的話，他們就首尾難顧。因為，空中的飛機不能相互撞上。這樣，我們就爭取到時間，等救援部隊上船。救援部隊上船后，先做的事情，就是掌擊橫躺豎臥者的臉部，高喊：‘你還活著嗎？你還活著嗎？’——不吭氣的，就被認為是已經死亡了。那么，下一位！——日本飛機又鬼哭狼嚎地俯沖射擊了，誰不著急呢？我當時模模糊糊地還有意識。當有人拍我的臉大叫的時候，我使盡喊：‘活著！’”

關于唐生智出逃的前前后后，我曾經看過不少報道。有報道說，他一生不愿意提及南京噩夢的前一刻他臨陣脫逃的事情，常常郁郁寡歡，臨死前是嘆息而終。

我聽了老兵華宣恩的回憶，才明白了當時的歷史瞬間。

唐生智，湖南東安人，1937年11月他向蔣介石自動請纓防守南京，任南京衛戍司令長官，表示“誓與南京共存亡”，下令封鎖南京通往江北的道路，銷毀渡船，使得大量軍民不能撤離。戰爭中力主抗敵，但在蔣介石再三電令下不得已撤退。他在未組織任何撤退的情況下于12月12日下達棄城命令，自己乘保留的汽艇逃出。在命令下達后，守軍陷入潰散，失去組織，爭相逃命。

第二天南京陷落，隨后發生了南京大屠殺。

唐生智以后長期閑居湖南，曾在家鄉東安創辦“耀祥書院”，研究佛學、哲學、中國古代學術思想及古典文學。1949年他在湖南和平起義。1970年4月6日在長沙病逝。

華宣恩在解放戰爭之后，隨隊去了臺灣，后去加拿大定居。華老對我說，臺灣對老兵有“終生俸”，加拿大有退休金。兩方加起來，不少。

要告別了，百歲老人華宣恩起身送我們。他說：“我是南京噩夢中駛出的最后一條船上的軍人。千千萬萬的同胞在國家災難時萬分痛苦地死去！我100歲了，我忘不了！”

（作者為中國作協會員，著有《我認識的鬼子兵》《最后一批人》《戰爭最后的證言者》等書）

2013年9月方軍采訪華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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