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混的高考

【父女之間】

小混的高考

■ 爾雅

離高考還有三周，小混就基本上不怎么學習了。她顯得很疲倦，似乎已經無法再撐下去。

考試前一晚，我幾乎沒有睡著。小混早早地睡了。我在她的房間門外小心地偷聽幾次，似乎聽到她翻身的動靜，以及她不均勻的呼吸。顯然，她并沒有睡得踏實。

開考那天，我在考點門外停留了一會兒，但忽然心里有點著急，就提前回家，準備小混的午飯。做好，看時間，考試也只是進行到一半。但也坐不安穩，就又到了考點。

太陽升起來，身上開始出汗，不停地看手機上的時間，心里又擔心小混涂寫答題卡時不夠細心。不久，孩子們陸續從門口出來，我在他們中間尋找那張臉龐，感覺到自己熱烈的心跳，居然就像是年少時節等待戀人一般。然后在人群里看到了小混。她神色鎮定，一如往常。懸著的心立刻松弛下來。

第一門是數學。我問她，答題卡都涂了吧，考生號身份證號都沒問題吧？她說，答題卡上沒有要涂寫的答案啊。我一聽，心里就咯噔一下，趕忙問，怎么會沒有呢，你確定嗎？她哼一聲，很不屑的樣子。但我還是疑心她可能會粗心。然后越想越忐忑，下午在考場外面，很想跟別的家長詢問，話到嘴邊，竟然不敢出口。萬一他們說有答題卡涂寫，我如何能承受這巨大打擊呢？

下午場語文考試。語文似乎是一門非常古怪的學科，本來應該是小混的強項。她七歲時就寫過小說，才氣灼灼，頗有后現代主義風格，發表在數家刊物上，收到過幾筆稿費，被圈內朋友驚為天人。她的閱讀量也很驚人，高中之前，系統讀過的作家作品包括莎士比亞、卡夫卡、海明威、張愛玲、馬爾克斯、《紅樓夢》、《古希臘悲喜劇》等等。平常時候，她的作文經常得到老師贊美，但有趣的是，每到重要考試，比如升學考試時，卻總是得一個平均分數。

晚上我還是有點失眠，數學考試的答題卡問題繼續困擾。在安靜的夜晚，我幾乎覺得一定是小混疏忽，并且已經造成了嚴重的后果——那就是數學可能沒有成績。我甚至考慮因為高考失利而復讀的問題。夜里我又在她的房間外面偷聽動靜，她睡得還是不踏實。

第二天的考試，上午文綜，下午英語，都是她的強項。平常情況下，她的文綜成績都穩定地保持在重點班前10名；英語尤其強悍，有時她陪我看碟片，遇到無字幕的英語片子，能輕松地做同期聲翻譯。但是這一次，文綜似乎沒有考好，只是看她的表情，倒也并不是十分沮喪。最后一門是英語，她從考場出來，看起來也還輕松。

當晚我在天水有一場活動，第二天中午回到家里，小混還在睡覺，床上的手機、耳機、書本凌亂擺放，叫她也不起來。心里頓時一沉。原來昨晚她并沒有酣睡。她對了考試答案，估了成績，然后把自己關在房間，很久都在哭泣。這讓我大感意外，心里也立刻緊張起來。但此時此刻，既不能多問，又不能責備，只好暗自在心里著急。

我本以為高考結束就意味著解脫。實際上不是。因為考試中的種種意外，真正的煎熬才剛剛開始。十天后會揭曉高考成績，這意味著我們要進入漫長的等待。

她的情緒還是不穩定。有幾次她說去找同學，其實是一個人在街上走路。后來她說她去過黃河邊，她看著浩蕩的河水，想著自己的心事。有時候她和班里關系好的同學通話。有時候她坐在窗戶邊的書桌前發呆。

距離成績公布的時間還有兩天，我也開始難以抑制地焦慮起來。那幾天我在寧臥莊參加劇協的活動。夜里，我在賓館里看電視，讀書，一直到凌晨兩點多鐘。正要朦朧入睡，手機發出輕微震動，一條微信進來。是小混的。她說：你睡了嗎？我緊盯著這幾個字，睡意全無。實際上我無時不在等待著她發一個消息來，對我來說，任何一個表情符號或者漢字都有溫度，都可以準確地感應到她的細微的情緒變化。我很想立刻回復她說，你怎么還醒著？但我沒有。過了一會兒，她又發一句話過來：我睡不著，難過。她似乎神秘地感應到了我的疑問。我看著手機屏幕，不知道說些什么。我忽然淚流滿面。她痛苦、焦灼、無助，獨自承受人生里漫長的夜晚。她渴望得到父親的安慰?？墒俏覍嶋H上也不能為她提供庇護。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在未知的歲月里，這樣的痛苦和選擇也許還有很多；她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在慢慢地老去，她需要一個人面對。但是，我不可以告訴她，我其實經受著同樣的無助與煎熬。我只能在另一個地方，默默地陪著她，等待黑夜過去。

然后想起來，這樣的時刻我的父母也經常遭遇。一直到今天，當我的生活里出現了某些困難，如果父母知道了，他們必定是一夜一夜不能入睡。他們一定要等到事情解決才能放下心來。年輕的時候，我們經常覺得父母啰嗦、偏執、無知和愚蠢。等我們自己有了孩子，看著他（她）漸漸長大，才知道，他（她）的生活里的任何一個細小、瑣碎、輕微的歡樂與哀愁、笑容與淚水，都是我們的人生里最重要的部分。所以我們實際上也要感謝孩子，他（她）的成長也是我們自己的成長。他（她）讓我們懂得愛來自何處，它以什么樣的質感、溫度、方式而存在。

一夜無眠。早晨，太陽升起來，花園里的植被茂密，花朵綻放，我在想，無論什么樣的結果，都應該積極面對，一切都來得及。

距離成績公布的時間只剩幾個小時，我忽然緊張起來。既期待又害怕。成績太重要了，對每一個孩子來說，經歷了十余年的煎熬、每天背負著沉重的書包，甚至沒有過哪怕是一天的自由快樂的時光，精神和肉體的重負從未放松，不就是為了這一場考試的一個數字？它無情、沉重、有力，意味著權力、尊嚴、榮耀和起點。每一個抽象的數字對應著一個不同的、具象的孩子。他們因此被迅速地分類，被界定為不同的領域、質地和潛能，界限分明，連模糊的可能性都被消除，并且失去了僭越的機會。他們因此被成長、被迅速地推入到社會的洪流，進入另外一個陌生的、喧囂的時空和緯度。即使我無數次地安慰自己，并且設想了最壞的結果，我還是難以抑制此刻的失措與張慌。

成績公布的時刻到了。小混從她的房間走出來。她看著我們，很平靜。她說：哼，還好吧，北京上海的學校也能上了。

幾乎就在她說出分數的同時，我從沙發上跳起來。我發出夸張的無法控制的大叫。我沖上去，抱著她，在她的臉頰上親吻。因為激動，我實際上流下了淚水。

當然，這不是一個理想的成績。但她仍令我感到巨大的、持久的驕傲。無論如何，我要感謝生活的饋贈。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里，我們都在成長。我說過，我們實際上要感謝孩子。我們在施以陪伴、辛勞和愛的過程中，也使得我們自己懂得了施之何來。我們對孩子所做的，我們的父母早已在做，并且永遠沉默不語。若不是孩子，誰還能如此深沉地洞察這人生里安靜的秘密？

 （作者為作家、影視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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