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高考

【歲月】

彼時高考

■ 王悠行

公元一九八〇年，我要參加高考。

那時候，初中和高中都只讀兩年，同學大多是十六七歲的樣子。但也有部分十八九甚至二十出頭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復讀生。無論年齡大小和貴賤貧富，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正月初六，同學們踏著山道尚未消融的殘雪，帶著能吃一周的一袋大米和一罐蘿卜干之類極咸極辣的酸菜，返校進行爭分奪秒的復習。

復習的首要大事，自然是先要解決吃飯問題。這倒是個無師自通的事。大家自覺將大米在食堂稱了后換了飯票，每日按一餐四兩的定量和家鄉自古至今只吃早晚兩餐的習俗，就著帶來的酸菜在食堂就餐。但正是長身體的年齡，肚里沒油水，一天到晚餓得眼珠發綠。往往早讀下課的鐘聲剛敲響，就綽起碗筷飛也似地往食堂跑。可到了下午時分，肚子又餓了。有同學左顧右盼一下，賊一般緩緩將手摸進課桌屜子里，小心翼翼拈一小撮蘿卜干，待老師轉身板書時，慌忙塞進嘴里含了慢慢享用。

晚餐后，大家三三兩兩拿了碗筷，來到圍墻外那口叫著龍泉的井邊涮洗兼喝水。跟我們這些農家子弟一樣其貌不揚的搪瓷碗，只因每日用酸菜送飯，便有了濃厚的歷史積淀。不管怎么洗，用它舀水喝總有一股酸味。我遙望寒山攢擁，不禁呆想：為何說古時秀才窮酸呢？只怕也是因為窮常吃酸菜的緣故。但一想到自己的兄長們吃著雜糧還要在生產隊下地干活，自己有白米飯吃，有書讀，已經很幸福了。于是和同學在空蕩蕩的田野上，抑或在鎮上那條泛著微弱波光小河的岸邊胡亂轉悠一通，回校上晚自習。

畢竟地處山區，教室又四周透風，上課時冷颼颼的。一些同學生了凍瘡，還有的感冒了，課堂上不時響起壓抑的咳嗽聲。晚自習下課后，大家一回宿舍，就趕緊縮進被窩里。

盡管饑寒交迫，大家并不覺艱苦。有的同學格外發狠，熄燈后還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照著看書。有的老早就起床，悄悄來到栁塘邊，坐在樹根上借了熹微晨光，嘴里念念有詞背課文。

隨著高考日益臨近，老師也一樣急了，晚自習時競相放棄休息時間，來教室為我們上課，甚至下課鐘聲響過，還繼續為我們輔導。為保證學生睡眠，學校不得不立下規矩：一律不得延長上課時間。一日，教語文的韓老師下課后還在繼續講解題目，教導處巡查的老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前，未及開口，韓老師仿佛魯迅先生橫眉冷對千夫指那般，扭頭白了他一眼。那位老師苦笑著一縮脖子，難得糊涂地走開了。

春天了。教室外花木亂紅一片。校園廣播的歌曲也從高亢的“馬兒啊，你慢些走”，不經意間變成了婉轉的“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不覺就到了五月初，學校進行了一場預考。我有幸從密密麻麻的人叢中突圍而出。但多數同學失去了參加高考的機會，提前結束了校園生活。

接著，縣教育局按全縣預考成績排名組成文理兩科尖子班，集中縣城一中，作高考前困獸猶斗式的最后沖刺，我成為其中一員。

這是我頭回上縣城。正是禾苗泛青時節，懷揣母校資助的十幾元助學金巨款，心里充滿了激情和喜悅。在通訊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的山鄉，坐在顛簸的開往想象中那個遙遠而熱鬧的縣城的班車上，不但不感到受累，簡直覺得是在享福。到得縣城，一聽下車了，我戀戀不舍地自言自語：怎么就到了呢。

縣城坐落在山間盆地里，一條溆水穿城而過。到了夏日，城里如一個巨大的蒸籠，悶熱無比。夜里和同學睡在空教室的地鋪上，不停輾轉反側，于是便天南海北地聊天。聊到讀大學，有同學無限憧憬地說，一旦跟范進中舉那般考上了，一定要花天酒地地慶賀一番，美美地飽餐一頓新鮮辣子炒肉……

兩個月后，到校園的桃樹李樹上從剛來時掛滿青澀的果子變成只剩得滿樹青枝綠葉時，七月份到了，終于高考了。

考場設在二中，大門口有腰佩手槍身著白色警服的警察站崗。氣氛嚴肅，如臨大敵。我懵懵懂懂并沒有特別緊張的感覺。一日下午考政治時，答完題后竟想伏桌而睡一下。監考的那位矮胖的女老師踱過來，輕輕敲桌道：做完了吧，做完就交卷吧。于是我帶著淺薄的自豪站起來，望了下如高人參禪一般尚在苦思冥想的其他考生，甚是聽話地交了卷。

三日高考很快就過去了。考完最后一門，感到有點累，就躺在鋪上休息。恍惚間，聽得從隔壁飄來一陣甜美清純的歌聲。

我豎起耳朵細細聽，是電影《小花》的片頭曲：“望穿雙眼盼親人，花開花落幾春秋。……”想是那考藝術生的女生，見高考結束，心下歡喜，便在隔壁唱了起來。

次日下午，大家歸心似箭，由母校老師帶隊乘上了還鄉的班車。

一路上，但見田壟的禾苗抽了穗，滿目蔥綠。同學們經歷了這場高考，腦殼里仿佛曾經滄海了，再無留白。到得鎮上小站，一踏上家鄉熟悉的土地，抬頭望望暮色中蒼茫無際的山野，似乎一下子心安了：將來的事且留待將來再說，眼下正是盛夏農忙時節，回家后該上山剁柴就上山剁柴，該下地鋤草就下地鋤草吧。于是各自挑了一擔鋪蓋和行李，互相打個招呼后宛如鳥雀一般匆匆散了。

公元一九八〇年，那個已悄然遠去而又仿佛就在昨天的年代，那個處于社會轉型初期而又充滿希望的年代，我的高考就這樣結束了。但那時的純真和質樸、感恩與憧憬，尤其是如今看起來艱苦而當時并未感覺艱苦的情懷，慢慢地就化成了一棵樹苗，在我人生的旅途中蓬勃生長。

至今枝繁葉茂。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國庫支付核算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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