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堂小學

【歲月】

庵堂小學

■ 王悠行

蒼茫山野有個村子。村子對面，有座謙虛謹慎蹲坐在山坳下的古老庵堂。

庵堂叫白云庵，建于明成化元年。解放后換了人間，尼姑們不尼姑了，庵堂與時俱進，成了山里娃娃發蒙念書的學堂。

終日飄蕩在庵堂里的“菩提薩婆埵耶”的念經聲隨風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娃娃們“一一得一，一二得二”的念書聲。春去秋來，村里人在田里揮汗如雨地勞作時，聽著從庵堂傳來的瑯瑯讀書聲，便覺得這日子慢慢地有了一些盼頭。

學堂去村里許。上學先要過一座橫跨溪面的板橋，再沿著岸邊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往上游走。小路一邊是稻田，另一邊的溪畔，間或生長著幾叢葳蕤的荊棘或茅草，有人走近時，會呼啦一聲從中飛出幾只鳥雀，朝不遠處的水碾房那邊從容飛去。

走進學堂青石大門，迎面是一片空曠的操坪。操坪一頭兩個杉木籃球架相對而立，另一頭呢，躺著跳遠跳高的沙坑。

穿過操坪，便是木質結構的庵堂。分列兩旁的僧房和齋堂，理所當然地成了教室。正面的佛殿，則因地制宜被改造成了禮堂。中間那口天井，將禮堂一分為二。天井里栽了一蔸紅山茶、一蔸觀音花，還有一蓬繁茂的紫色繡球。師生在禮堂集會時，站在后排的人聽著校長講話，還可以光明正大地觀賞天井里的花木。

我五六歲尚未上學時，因父親在庵堂小學任教，就常去學堂玩。

“丁零——丁零——”當上課的預備鈴慢悠悠響起時，學堂便漸漸清靜下來。只有鳥雀仗著不是學堂的學生，仍在屋脊瓦楞上和天井花木間跳來跳去，嘰嘰喳喳。

剪一頭齊耳短發的唐老師，特別喜歡小孩子。她有時從紅燈芯絨上衣兜里掏出一粒水果糖給我說，乖乖的，可不要學麻雀子吵鬧哦。

學堂有周末值夜班的規矩。輪到父親時，有時會帶我一起去。暮色中的庵堂闃然無聲，父親劃根洋火點亮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但見屋子東面板壁上開著一扇方格子亮窗。透過窗口，可以望見院后朦朧的山影，還能清晰聽見用竹筧從山灣引來的清泉，淌進院后屋檐下碩大木桶里發出的響聲。

父親就在這流水聲中臨窗備課或改作業。我強撐著不打瞌睡，等著父親給我講故事。父親終于忙完了，打個呵欠開始講起來：從前呀，有個皇帝，蠻愛穿新衣服……我還沒聽完，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待我去庵堂上學，父親已去鄰村教書。

三年級時，班上來了位剛從高中畢業的王老師當班主任。王老師課教得好，對學生也很關心。一日課堂提問，有位女同學站起來回答，一時緊張，竟叫了王老師一聲媽。那位女同學坐下后伏在課桌上不敢抬頭，王老師的臉上也不由飄過一朵紅云，只有我們這些不懂事的男生，兀自呵呵大笑起來。

庵堂小學一直有上勞動課的傳統。春天時要給生產隊積綠肥；夏日地里野草瘋長，要去包谷地里鋤草；而到了深秋季節，老師就領著我們翻山越嶺上油茶林里撿茶籽。只有到了冬天白雪飄飛的農閑時節，才不上勞動課。此時師生們養的豬也肥了，老師就通知大家帶個碗來學堂殺豬吃肉打牙祭。同學們無比幸福地捧一碗蘿卜燉肉狼吞虎咽吃完，在凜冽的寒風中流著鼻涕問老師：外國小朋友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吃過蘿卜燉肉嗎？老師看了同學們一眼，然后望著窗外答非所問：瑞雪兆豐年啊。于是我們也把目光投向窗外，便望見遠處蒼山戴雪，那田野上的鵝毛大雪，是愈發落得緊了……

歲月如流，人生何幾。后來我從庵堂小學畢業了。后來又到鎮上讀書，又到城里讀書，然后進入社會讀人生這本大書。我在都市里成天忙忙碌碌，很少想起家鄉的庵堂小學。

有一年還鄉，突然聽說庵堂拆除了，庵堂小學自然也沒有了。

那一回，我特地去了庵堂小學舊址，發現那里早已成了一片荒蕪的空地，就連青石大門也已不見蹤影。唯有門前的那條水溝，仍在生生不息地靜靜流淌。水溝邊的石坎上，還有一叢野菊花正迎風搖曳著。

這是流淌在我童年時代的山泉水嗎？這是盛開在我童年時代的野菊花嗎？恍惚間，我身心泊然，如入禪定。

是的，庵堂沒有了，庵堂小學沒有了。就是在庵堂小學教過書的許多老師，也沒有了。過往的種種，都隨著歲月這條大河順乎自然地流向了遠方。可是，當我們停下世俗生活中行色匆匆的腳步，想起這些組成我們生命元素的點點滴滴時，那方水土上過往的一切又活了起來，讓我們生出一種柔柔的暖暖的感覺。

此時白云出岫，風過袖底。我抬起頭來，又朝門前的水溝方向望了一眼。

淡淡的日光下，那叢水溝邊的野菊花，黃燦燦地開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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