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村莊

【人世間】

一個人的村莊

■ 劉慶明

洛河村不大，卻歷史悠久，如今，寂寥冷清，不聞雞犬聲，只聞風聲、鳥聲、小河潺潺聲，處處斷壁殘垣，就像被戰(zhàn)爭洗禮了一般。

整個村里就剩下于老漢一人住著一棟老屋。

于老漢種了一畝水田，夠自己吃，養(yǎng)了五只山羊，一頭黃牛，六只雞，其中有五只下蛋的老母雞，一只花公雞，此外一條黃狗形影不離地跟著他，這是他最忠誠的伙伴。

于老漢每天要到太陽升到曬衣竹竿高才爬起床，漱口、洗臉，然后燒起那個用土磚砌成的老得不能再老的柴灶，炒熱前一天晚上剩下的飯菜，作為早餐。他一邊端著那只用了大半輩子的大花瓷碗吃著早餐，一邊給六只雞放著食物，看著公雞在母雞周邊不停地親熱地輕輕拍打著翅膀轉動著，自言自語道，好色家伙，想愛了，就這么親熱，不愛了，只顧自個兒找食吃。畜生都這樣啊。

早餐后，于老漢牽著那頭老黃牛到村邊吃青草。

空村，處處長滿茂盛的青草，夠牛吃得飽飽的了。于老漢又轉身回到老屋邊，把羊欄打開，五只山羊一下自由了，發(fā)出咩咩的叫聲，走在前頭的是頭大羊——領頭羊，羊兒也不跑遠，自覺地在村邊吃草，青草綠油油的，不到半上午，羊兒就吃得肚子圓滾滾的了，太陽下山時，自己往羊棚里鉆。

于老漢每天把這些瑣事做完，就坐在村口那棵大樟樹下，拿著他自己做的竹根煙斗，吧嗒吧嗒地吸著煙，口里吐著濃濃的煙霧，抬頭瞇起眼看著整個村莊，臉上是一種無奈的表情，然后又凝望著遠方，那臉上又漸漸浮現(xiàn)出莊嚴、難舍、寂寞等復雜的表情。

他吸完煙，右手托著下巴，那神態(tài)，似乎在回憶著往事，回憶著他小時候、他年輕時、他成年時村莊的一幕幕熱鬧景象，回憶著老婆孩子一家人溫馨的情景，可如今，村里那些人遷徙的遷徙，去世的去世。他一直不明白，山清水秀、如詩如畫的家鄉(xiāng)，為什么大家都要放棄，硬跑到都市里？他不明白，有著幾百年上千年的老村莊，僅僅幾十年的時間，大家就心甘情愿地離鄉(xiāng)背井、遠離故土，城市就是天堂？

于老漢不是孤老頭，他雖然老伴去世多年，但有兒有女，都去了城市，兒女要他跟他們一起生活，他不去，寧肯一人守著這個村莊。

他從小就對村莊有感情，就是城里有金山銀山等他，他也不去。那次兒子對他發(fā)脾氣，他還是說，不去，這里是他的根，這里有他父親母親的墳墓，有他老伴的墳墓，有他老祖輩的墳墓，他走了，誰為他們掃墓、燒紙錢？于老漢的倔脾氣，氣得兒女很少來村莊看望他。不看就算，他自言自語，有村莊為伴足夠。

于老漢每天做完他該做的事，就要圍著村莊轉幾圈，他一邊轉，一邊沉浸在往事的回憶里，于是，于老漢的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滿意和幸福的表情。

于老漢有時自言自語，有時手舞足蹈，怪模怪樣，他的怪味兒反正沒誰看著，只有空寂的村莊看著他。奇怪的是，于老漢一年到頭，沒病沒災，身子骨硬朗得很。

那年，有一位記者很好奇地來到村莊，要拍攝他，問了他許多話，最后問他，你是怎樣堅持一個人守望著村莊的？他說，他愛村莊。是啊，只有心里愛村莊、愛家園，才能耐得寂寞，堅守著村莊。

于老漢除了愛村莊，他還是個典型的懷舊的人。看，他又站在村頭那棵大樟樹下，好像在等待著什么。也許他此時又在回憶著兒時，母親站在大樟樹下等他從學校下課回來的情景；也許他又在回憶著農忙時，大家在田間地頭累了，擠到大樹下歇息的情景；也許他懷著心愿，無望地等待那些遠去的村民們，突然放棄都市里的生活，回歸村里。他兩眼瞇縫著，那眼里有迷茫，有困惑，有希望，也有他內心難言的寂寞與孤獨。

一個人的村莊，一個人的世界，于老漢若干年后走了，村里再也沒了于老漢轉來轉去的身影，這村莊，再不是一個人的村莊，是孤村、空村、一點生氣兒也沒有的村莊，那些山清水秀如詩如畫的美景，那些呼吸時能感到甜甜的空氣，都成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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