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菜園

【歲月】

母親的菜園

■ 爾雅

我母親住在鄉下小鎮的一座四合院里。后院有兩棵果樹，一棵是軟梨樹，一棵是李子樹（老家人叫它玉黃，非常形象，成熟的果實有如黃玉）。院子的大門對面，有一個五六十平米的菜園，每年的春天，她和父親在菜園里種上菜籽，不久菜苗就從土里躥出來。好多種菜：黃瓜、西紅柿、辣椒、番瓜、豆角、韭菜，還有西瓜、玉米和土豆。這些蔬菜瓜果足夠她和父親吃多半年，一直到秋末。實際上兩個人根本吃不完，所以有時候她就把它們送給鄰居或者是一起跳廣場舞的人。但顯而易見，母親最希望我能吃到這些新鮮的蔬菜瓜果，因為它們從播種到成熟，沒有用過一丁點的農藥，不知道比城里的蔬菜好多少倍。因此，到了春天的時候，每次打電話，她有一個固定的話題是談論園子里的蔬菜。她說，韭菜長好了，鮮嫩得很。她又說，下了一場雨，黃瓜一晚上躥了這么長一截。或者說，玉黃的顏色好看得不得了，再有半個月就熟了。或者說，玉米棒子這幾天最好吃，再不吃就老了。我知道她的心思，她語氣里流露的那種熱烈簡單的期望，有時候就跟一個孩子一樣。我就許諾說，最近或者過幾天回去吃新鮮的蔬菜。她立刻會變得特別歡喜，就仿佛是一個陷入熱戀的年輕的女人。在此后的幾天里，她每天都要去菜園里看一看，觀察那些蔬菜的長勢，隨時都在準備采摘。父親看著她在菜園里進進出出，就問她是在干什么，母親驕傲地說，娃要回來了。父親說，你說的啥？他聽力不好，而且有時候還有點糊涂。母親就提高音量又說了一遍。父親聽了，也歡喜起來，立刻拿上他的小馬扎到街上去，他以為我今天就回來。他坐在鎮子西面的路口，看著那些來到鎮上的車子，覺得說不定我就坐在其中一輛車子上。實際上母親也在等待著這樣的時刻，她很清楚這一天我回不來，但是她還是不停地去菜園里看那些蔬菜，就好像生長的蔬菜可以傳遞某種神秘的感應。她一邊看著蔬菜，一邊留心聽著小巷里的動靜。也許，突然之間，我已經到了她的身邊了。

實際上，和多數住在城市里的人相比，我每年回到小鎮的頻次算是高的了。我差不多一個月左右回去一次。我坐高鐵出發，到達縣城，再坐出租車到達鎮上。由于乘坐的次數多，縣城里的好幾位出租車司機都認識我，有時候還在車費上給我打折。但我明顯地覺得，雖然如此，母親還是在熱烈地、持續地期盼。她希望我一直在她的身邊。她想說話，我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會不停地跟我說話。而且很明顯，只要我回去，她的腰腿疼痛的癥狀就會迅速緩解，她的表情看上去舒展而愉快。

母親的話題范圍很廣，無所不包。如果我在看電視，她會說，疫情太可怕了，老天爺在收人呢。或者說，外國人長得不好看，看著兇巴巴的。如果我在看書，她就拿出各種好吃的零食來，每一樣的來歷她都要講一講。她談論的主題則是小鎮上的日常生活。這些每天發生的事件非常瑣碎，但她能把它們描述得生動有趣，她就像是一個善于捕捉事件里戲劇性元素的小說家。除了小鎮上的人類生活，她還把話題延伸到動物和植物那里。她說她澆水的時候，一盆竹子如何發出響亮的喝水的聲音。一只流浪狗如何每天早晨在小巷的門口等著她，然后陪著她一起爬山鍛煉，因為她給過它食物，但有一天它不見了。有人把它抓走了，她肯定地說，他們到處抓，然后賣給城里的飯館，吃肉。那些壞人。她說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孵出來小燕子，它們飛來飛去喂養它們，直到長大，但有一次，一只小燕子掉下來摔死了。這些生動的碎片連接起來，就仿佛是一場關于鄉村小鎮的電影。而我就像一個來自外鄉的、好奇的觀眾，正對著小鎮露天里的幕布。

我們說話的時候，父親躺在炕上，做出認真聆聽的樣子。實際上他的聽力很差，大多數情況下聽不清母親在說什么。他越是聽不著，就越是好奇。母親就選擇一些關鍵詞，大聲地說出來。然而他還是沒聽見。母親就開始呵斥他，并驕傲地宣布我們的話題與他沒有關系。跟你說話費勁死了，母親說，你睡你的覺。父親的表情顯得委屈又可憐，就像是一個受到老師批評的小學生。但我發現，他們彼此其實很享受這種呵斥的過程，在很多時間里，這座四合院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這樣的對話和爭吵就是日常生活里重要的部分。母親像一個稱職的保姆一樣陪伴和照料著父親，而父親則像是一個小孩子，母親一會兒不在跟前，他就要去尋找。在他們漫長的往昔，經歷了難以置信的艱辛歲月，經常因為種種瑣碎的事件而互相謾罵，以至于在我們的成長記憶里留下了陰影。但當他們老去之后，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們彼此之間這種強烈持久的依戀。對我們來說，這仿佛是生動的教科書。我因此而感激母親。她沒有讀過書，不識字，但她實際上是一個擁有高級的生活智慧的人。她把這種健康溫暖的狀態展現出來，為的是她的兒女們能夠安心愉快地生活。

（作者系小說家、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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