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裝弶”

【文化隨筆】

談“裝弶”

■ 齊玄江

關于裝弶捉鳥，從書中讀到的是魯迅先生的記述，他在小說《故鄉》中寫少年閏土雪天裝弶捉鳥。

我小時曾比照試驗過，和魯迅在百草園的經驗一樣，甚至還不如他。他“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只”，而我是一只也捉不到。

“總須積雪蓋了地面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我很懷疑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這方法有問題，因為雪已經下了三四天，鳥兒并不到竹篩下去覓食，最多是一兩只機警的麻雀，倏地飛進去又倏地飛出來，停留不到半分鐘。但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說，“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只，裝在叉袋里叫著撞著的”，那么，還是我自己的技術不行。

弄了半天實在無味，就跟大哥去捉鷓鴣。雪有半尺厚，滿山遍野白茫茫的，收割后的田地里有鷓鴣一陣陣地起落覓食。大哥的方法也簡單，他把一束稻草折過來用繩捆緊，在對折處挖成一個坑，坑要深口要小，坑底撒上谷子，坑口有一根灰色的打了活動圈套的細線，用根稻草支起一定的角度，細線另一端系在捆稻草束的繩上。我和大哥每人抱著三五個這樣的弶，在每塊田地放上一個。鷓鴣落下看見稻草束坑底的谷子，搶過去啄食，那鳥頭一抬一落之間就不知不覺鉆入細線圈套，吃完想飛走，可那圈套收緊系住了頸脖，它帶著那束稻草撲騰一陣，就再也飛不起來了。這方法很管用，黃昏去收弶，能捉到四五只。捉來的鷓鴣由父親親自處理，去毛洗凈，加上蔥葉和蘿卜片，放在炭火上煮，一會兒便肉香四溢。父親早早準備好酒與杯，只等著享受美味了。對于讀書人來說，“雪夜閉門讀禁書”是一種享受，而對父親，雪夜下酒就鷓鴣可是天大的享受了。

那時鄉下竹雞很多，竹雞比土雞小，能飛得很遠，但它們行動一般是走而不靠翅膀飛，只有發現有人追趕過來，才撲棱棱飛起逃跑。冬天，農人菜地除了種蘿卜就是青菜、油菜了，竹雞下山來偷吃菜葉，總是沿著固定的小路，走到山腳下的菜地里。一來就是十幾只，將一壟菜地的青菜每片菜葉啄吃得只剩中間的莖。裝弶捉竹雞就是我常干的一件事。

小時候，家鄉的冬天還是很冷的，一大早開門，會看見大霧蒙蒙，山上田野鋪了一層厚霜，像下了場小雪。早上吃過飯，村里的小伙伴們要走5里路到王家墩小學上學。路過一塊菜地，我和一個發小就先溜到那里設弶捉竹雞。我們先在小路上挖一個半尺見方深寸許的小坑，取一截一尺長筷子粗的小竹竿，彎成弓狀，兩端沿小路方向插入坑內兩個角，弓弦是一截長半尺如鐵絲粗的細竹。再用竹枝、竹竿、短線、細線等等布置一番，設弶便大功告成。

可是，我們的成績并不佳，放學回來跑到菜地，發現要么機關沒有觸發，要么觸發了竹竿并沒有掛住竹雞。我的同桌是裝弶捉竹雞的好手，幾乎天天都有斬獲，自帶的午飯上面鋪著香噴噴的粉蒸竹雞肉，令人垂涎。我向他請教成功的秘密，他并不告訴我。我忍痛把一支圓珠筆送給了他，他才對我說，問題全出在細節上。他說：“你們一準在挖土坑時沒有把原來的樹葉收起以便弶裝好后按原樣蓋好，挖出來的土也一準沒有倒在遠處就堆在路邊了，你們做圈套的細線也一準沒有打蠟，竹竿彈起細線太澀不能立刻收緊。”后來裝弶就按他的建議改了，雖不能每次必中，一周也能捉到一兩只。

由于天天裝弶，整個冬天我們的手長滿凍瘡，腫得像小胡蘿卜，連握筆寫字都不穩，可是我們樂此不疲。尤其去收弶時看到掛在竹竿上的竹雞撲棱棱地飛不走，那喜悅的心情就像當今中了大獎。我小的時候山里已沒有了狼，但有麂子，也是沿固定路線行動的。我大哥會用大毛竹做弶捉麂子。我那時太小，沒學會。

小時候，野生動物保護意識幾乎沒有，鳥、魚、蛙、蛇、獸等，農人皆捕捉，能賣錢的賣錢，能吃的則吃。然而，間接的保護措施還是有的，那就是封山護林，村周圍的深山老林是不允許砍伐的，辦法很簡單，捉到誰就殺他家的豬，分給全村人吃。

人對動物裝弶，我們聽到過對人裝弶的嗎？周作人在《飯后隨筆·咸亨的老板》中講了一個兒子對父親裝弶的故事。他說，咸亨酒店的老板之一是魯迅的遠房本家，是一個秀才，他的父親是舉人，哥哥則只是童生而已。父親晚年在家教私塾，年過從心所欲，卻逾了矩，對傭媼毛手毛腳的，亂寫憑票予人，為秀才所見，大罵為老不死，一日為媼所毆，秀才媳婦遙見，連呼“老昏蟲該打”。有一回，本家老太太見童生匆匆走去，及過舉人房門外，乃見有一長凳直豎門口，便告知主人去之，后問童生，則笑答是他裝的弶，蓋以孝廉公為雉兔之類，望其觸弶一跌而斃也。

讀完這故事，令我暗笑不已。老輩人對我說，小的時候愛裝弶捕鳥的，長大了往往會被別人裝了弶設了陷阱，這叫報應。我相信這話是對的，而且遇到的弶和陷阱都不像“將長凳直豎門口”之類，更防不勝防。不過現在傷口愈合坦然接受了。高爾泰在他的《尋找家園》中寫道，他在敦煌時，與其他六人被派進山開荒，開始人人互設“陷阱”，大家睡在一張炕鋪上，因怕說夢話而不敢睡覺或假裝說夢話。自從大家一起合謀用夾鐃捕黃羊后，“人與人之間的敵意和惡意也減少了，相處也容易得多了。獸性的東西居然產生人性的東西，也大奇”。這又似乎證明老輩人的話不正確了。或者，凡事都有例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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