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山野

【記憶】

八月的山野

■ 王悠行

霧露消散。見數峰清瘦，日頭爬得蠻高了。

可我心中的霧露還在涌動著。這個秋日的禮拜天，我本打算與小伙伴去砍柴，可母親偏要我去打豬草。母親說，十多里遠的山谷包谷地里長了不少魚腥草，豬最愛吃，兩個人扯兩擔，可以夠養的豬吃好幾天呢。我不情愿地跟著母親和幾個嬸嬸走到這座山坳時，心中的無名火愈來愈大，突然賴在路邊樅樹下不走了。母親尷尬地要幾個嬸嬸先走，在一塊青石板上坐了下來。

此時日光起身，以既定的方式緩緩翻過前方的分路石碑，悄悄靠了過來。我曉得自己靜坐快一鍋飯工夫了，當然，我并不是靜坐常思己過，而是使小性子。這個年齡的少年，正是青春期中最具自我意識和反叛意識的時候——最不聽話。我明白這個道理，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山坳上仿佛風也棲棲。我猶豫著挑起空竹簍站了起來。母親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輕輕說，走快點，也許還能趕上你嬸嬸她們呢。

小路下的山灣里，綠樹掩映下躲著幾幢蓋著杉木皮的木屋。屋前有一條清溪，兩叢芭蕉，幾丘稻田。本來，我就是計劃和幾個小伙伴去木屋對面的叢林砍柴兼采摘八月瓜之類山果的。眼下，只能和清甜的山果道聲再見了。

母子倆緊趕慢趕，終于趕到山谷中的包谷地。吐著暗紅纓子的包谷林向兩邊的山坡延伸，形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青紗帳。鉆進包谷地，發現地里果然長了不少魚腥草，也有一些車前草和馬齒莧，趕緊勾腰扯起來。

日頭亮晃晃地懸在山頂。包谷地里密不透風，異常悶熱。包谷葉子不時鋸在手背和臉上，痛癢難耐。我用沾滿魚腥草濃烈藥香味的手擦著臉上的汗水，直起腰來。遠處樹林里傳來林場工人梆梆的伐木聲，近處的山邊杉樹上，間或響起了啄木鳥用堅硬的喙啄擊樹干的篤篤聲響。無論是人和啄木鳥，大家都在勞動，這是一片勞作的山林。此時，我喉嚨干得要冒出煙來，正東張西望間，母親撥開包谷葉子往東一指說，那邊溪谷里有水。

我找到那條小溪。躲在溪邊樹木的濃蔭里，摘了片樹葉編成一個尖底勺子舀了一勺水，有如嬰兒吸吮乳汁一樣將清涼的泉水吸進嘴里。我沉浸在小溪潺潺的流水聲響里，想著這條小溪從哪里來，又會到哪里去，呆呆地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八月的山野仍充滿著勃勃生機。溪岸雜樹遮天蔽日，向著天空自由伸展著茂密的枝葉。沿溪爬滿青苔的亂石縫里，一叢叢葳蕤綿延的石蒜花開得正紅。山林里，響著杜鵑“戴花戴朵”的叫聲，不時夾雜著斑鳩單調低沉的“咕咕——咕咕”的呼喚。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來聽溪聲和鳥鳴的，趕忙撿起別人丟棄在溪邊的竹筒，洗凈舀滿泉水。鉆進包谷地，我默默將竹筒遞向母親。母親接過去，汗漬漬的臉上，笑容如陽光一樣閃現了一下。

日頭偏西時分，嬸嬸她們客氣地說聲在前頭等我們，挑起裝滿魚腥草的竹簍先走了。

山深日短，夕陽跟簇簇青山使了個眼色，便躲入了山背后。黃昏來臨了。好在豬草扯滿了竹簍，我挑起擔子走在前面，慚愧地想著就是因為自己的任性，真的要走夜路了。

母子倆小心翼翼走過那座深澗上的獨木橋，淡紫色的遠山已燃起了通紅的晚霞。等到翻過一座山梁，夕暮天色的陰影開始爬向山路及路邊的草木。

朦朧夜色中，茅封草長的山路中突然出現了一條模糊的扭曲如蛇的東西，嚇得我尖叫一聲。陡然的叫聲撕開了山野的寂靜，將棲息在樹上的山鳥驚得撲棱棱飛向無邊的夜空。

母親要我站著不動，從后面走上來，用棍子戳了一下，原來是一根彎曲的枯枝。母親回過頭說，莫怕，不是蛇。

母親的話讓我記起了五歲時跟隨母親去碾坊碾米時被蛇咬傷的往事。那天，我被水渠堤上一條曬日頭的竹葉青蛇咬中了腳背，母親嚇壞了，趕緊抱起我的腳用嘴吸吮著傷口，后來又趕緊請人尋了治蛇傷的草藥泡洗了一天，才讓我脫離危險。恐怕這世上只有母親知道，我有怕蛇的心理陰影。

山路在夜色里蜿蜒往前延伸，偶有流螢飄過。穿過一片樹林，我們望見山灣里那幾幢木屋透出了溫馨的燈光。走到分路碑時，我們離開小路拐上了青石板大路，此時，一輪圓月在山巔露出了笑臉，將銀色的清輝灑向山野。

一路上山高水低，母親估計我累壞了，說歇一會吧。我放下擔子，跟母親并肩坐在青石板上。月色里，路邊的茅草和灌木如同披上了虛無縹緲的紗巾。

母親望著月光問，記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嗎？我想了想說，不曉得。

母親笑了一下，告訴我今日是中秋節。她講雖說家鄉的風俗只過七月半，對八月半無所謂，但也應買個月餅吃才好，只是眼下合作社快關門了。反正月亮是圓的，南瓜也是圓的，回家就煮個南瓜吃吧。

我按下對月餅的奢侈妄想，點點頭說要得。完成了一天中與母親的首次對話，我挑起沉甸甸的竹簍站了起來。

往前望時，圓月正靜靜地照著回家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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