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坐說閑書

【百味人生】

閑坐說閑書

■ 王悠行

印象里，我看的第一本小說是《高玉寶》。那時正上小學三年級，雖只認得幾百個字，但也有模有樣地看起來。主人公的悲慘遭遇一邊讓我鼻子發酸，一邊讓我無比痛恨那個不是為了練口技而去半夜學雞叫的周扒皮——說句自我表揚的話，十來歲的我就有樸素的思想覺悟了。當然，現在看起來，那也包含著人類普遍對弱者的同情成分，就跟“人之初，性本善”的道理一樣，或許，也跟海明威說的所有人是一個整體，別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意思差不多。

初嘗閱讀的滋味，我在暑假的一天，又從床底下的破筐里翻出一本蒙塵已久的書。一番吹吹拍拍的操作，淡黃色封面上現出“水滸傳”三個大字來。剛看完一頁，就被小說的故事情節吸引住了。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地吃得快活則個，我也如癡如醉地看得快活則個。可惜看完后，我并沒看出有多少好漢是投降派。可見，那時我的覺悟其實并不高。而且覺得宋江這廝沒甚本事，論武藝比武松差遠了，論文化也比不上吳用那樣的民辦教師，卻讓好漢們見了納頭便拜，感到奇哉怪哉。

當鄉村老師的父親見我能安安靜靜坐下看書，也許是想培養我的閱讀習慣吧，從牙縫里省下幾毛錢，給我買了本抗戰小說《敵后武工隊》。我歡欣鼓舞地捧著散發著淡淡油墨香的新書，不到半個月就看完了。年少的我向往炮火連天的戰斗歲月，渴望在戰斗的歲月里鍛煉成長——甚至，還朦朦朧朧地希望自己如武工隊長魏強那樣手持駁殼槍殺敵歸來，從青紗帳里閃出一個如汪霞那樣美的姑娘。那時我不過十二三歲，就有了這樣的念頭，這并不能說明自己如何早熟。事實上，我們那代人由于營養不足，大多發育遲緩，跟山區的晚稻一樣是晚熟品種。這種朦朧的情感啟蒙，不過是對英雄的崇拜而衍生出的副產品罷了。

鄉下孩子放學后，還有上山或砍柴或打豬草或放牛的任務，你沒有完成任務就捧本破書看，會被當成一個游手好閑的人，父母將輕則責罵重則用竹丫抽打的。因此，我一般是在砍了一擔柴火回來后，才會心安理得地爬上木屋的閣樓，悄悄地看小說。看累了，就眺望一會窗外的青山綠水。母親不識字，也分不清我到底是在寫作業還是看閑書，所以直到吃飯時才會叫我下樓。而我的兄長們就沒有這樣的福氣了，他們從生產隊干完農活回來，拿起書正看得嘿嘿直樂，母親見了一定會板起臉叫他們或去挑水或去自留地澆糞。老人家一本正經地說，一個后生不忙完該忙的事就看閑書，閑書能當飯吃嗎？

母親的話讓我明白，閑書是供消遣的與正業無關的書，它確實不能當飯吃，因為它既與學業無關，也與生計無關。所以想看閑書，前提是你得把自己的正業搞好，這樣你才能身閑心閑地看。

當然，對于人來說，知行合一始終是人生的一大難題。高一時住校，頭一回離開父母的視線，頓生天高任鳥飛的豪情，把母親的話忘到了九霄云外。我討厭化學課，便在上課時有計劃、有預謀地利用豎放著的教材作掩護，不時偷看一會長篇小說《大刀記》，三本磚頭厚的書就是利用上化學課的時間看完的，結果考試成績也差點被化學成一個大鴨蛋。我的一位同學不喜歡的是英語，算是英雄所見略同吧，也喜歡在課堂上偷看小說。他不像其他同學即使不太喜歡，也會跟著老師胡亂讀幾個單詞，再在譬如“英語”這樣的單詞下用中文標注“陰溝里洗”或“應給利息”，這位仁兄的門牙是齙牙，到了考試時不曉得做題目，百無聊賴間，便“笑瞇瞇”望著老師。老師回報以蒙娜麗莎那樣的微笑，說，上課時開小差愛看課外書，看看，到了考試就抓瞎了吧？你現在對著我笑得再好，我都不會告訴你怎么做題目！

老師的話讓我們羞愧不已，知道閑書是在閑時看的書，你上課也看，那是要付出代價的。還算是孺子可教吧，那時的高二就是畢業班了，馬上面臨高考，我痛改前非，終于在高二時改掉了上課時看課外書的惡習。

此后進入社會，閱讀已成為我的生活方式，覺得閑暇時看一會書真是人生的一大樂事。事實上，看閑書也自有它的意義，它不光可以在不知不覺間陶冶你的情操，還可以涵養你的氣質，成為人生的無用之用。東坡學士說的“腹有詩書氣自華”，曾文正公說的“讀書可以明理”，高爾基同志說的“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都是說的這個道理。

當然，就跟宋人竹山先生在《虞美人》詞中吟誦的少年、壯年和老年時期聽雨有不同的感受一樣，我在不同的時期看書，感覺和興趣也是不一樣的。少年看書，看的是故事，這個時期多是看小說；壯年看書，看的是意趣，此時也看小說，但看得最多的是散文和詩詞；到了老年，看的是人生，則更喜歡看哲學類和歷史類的書。

至于忙忙碌碌的現代人看書，其實不必向往古人“紅袖添香夜讀書”的那種浪漫意境和“雪夜擁被讀禁書”的獵奇心態，也不要想著書中自有黃金屋與顏如玉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你只要忙里偷閑沏一杯粗茶，捧一本好書神定氣閑看一會，就會在獲得休閑樂趣的同時，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更加充實。前提是：你得先從那個讓地球人愛恨交加的叫做手機的小東西那里自我解放出來。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國庫集中支付核算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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