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母親】

我的父親

■ 繆菊仙

看電影《隱入塵煙》，男主人公馬有鐵坐在田埂休息，接過妻子貴英遞來的饃饃，不小心掉地上，迅速撿起，用嘴吹了吹塵土后吃了起來。貴英輕聲數落他，掉土里就不要吃。有鐵說了一段話：“啥不是土里頭生的，啥不是土里頭長的，土都不嫌棄我們，我們還能嫌棄土嗎？土就是干凈東西嘛。”有鐵的話讓我淚目，淚眼模糊中，我看到了時光深處的父親。

父親不嫌土臟，也是個將不小心掉土里的食物撿起就吃的人。父親離開我兩年多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嘿嘿”笑的天真模樣就會浮現在我的眼前，有關父親的往事一樁樁涌上心頭。

父親生于日寇侵華的年月，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大伯從小被祖父寄予厚望，培養成讀書人，一輩子教書，未干過農活。大叔英年早逝，小叔極受祖母疼愛。唯父親從小健壯，又頑劣，似乎最適合留在身邊干活養家。

高大魁梧的父親，干活從不惜力。生產隊里出工，鋤地不直腰，挑擔滿籮筐，重活臟活搶著干。但因家里成分不好，其他青壯年男勞力一天記10個工分，而父親只能拿到7個工分。父親干活不計較，也不懂得拒絕。農村人家建房，都是鄉鄰互相幫忙，無報酬，只是管三頓飯。父親是常被人叫去做免費幫工的人，因為他的實在，因為他的好力氣，更因為他的寡言少語。雖是幫工，但他比東家還起得早，對東家的伙食也從沒說辭。每當母親數落他木訥老實，父親總是說，沒什么的，氣力花了，睡一覺就回來了。

父親這輩子，救人的事做了不少。村里有人半夜急病發作，頭一個想到的是父親。父親拉著板車奔跑在夜色里，將病人送到醫院，然后默默返回，事后絕不主動提及。有一年鬧洪災，一位上游落水的村民在水里浮浮沉沉，河堤上站滿七嘴八舌猶豫的人，父親不顧個人安危，跳進咆哮翻滾的江水里，硬生生從洪水這只猛獸的嘴里搶回了一條生命。父親平靜離世時，村里有位年長的老者感嘆：“你父親啊，這一輩子幫人貼心，不知送出去多少力氣。”父親這一生，送出去最多的是他自認為花了又會回來的力氣。

上世紀80年代初，改革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農村實行土地承包到戶。正當壯年的父親樂開了花，踏實勤勞有了用武之地。告別吃大鍋飯年代，父親的腰桿挺直了，在自己的承包地里沒日沒夜地干，農活一件接一件排得滿滿當當。那年秋天，土地不負父親的厚望，谷物大豐收。看著稻谷滿倉，花生大豆整籮筐，父親眉眼含笑，喜悅飛上天。一個勁說：“終于可以放開肚子吃飽飯了，還是改革開放政策好啊。”

一直以來，父親都是種地能手，田里的稻谷比村人的產量高，地里的花生大豆也比人家的顆粒飽滿，就連地角的番薯南瓜也長得不同凡響。別人問其秘訣，父親只是“嘿嘿”笑，緩緩地說：“土地是最實心眼的，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父親說的是真話。父親走后，我整理他的遺物，二十幾本手掌大的歷書上，但凡有節氣的那一頁，都被父親細細標注。比如谷雨，會在下面“谷雨栽上番薯秧，一棵能收一大筐”的一行字上畫一道橫線，再畫一個箭頭，寫上“有雨，在嘰呱埂壓番薯兩壟”。種地的父親，敬畏天地自然，播種收割都嚴格遵循自然規律。一年四季的每一天，耕種的，收獲的，都能在歷書里找到依據。父親在小小的歷書里做著細細的筆記，歷書是他的農事記錄本。

父親有農人的文藝情懷。只有村小一年級文化水平的父親靠自學，能將信寫得有模有樣。父親有無師自通的畫畫天賦，看過父親畫的“武松打虎”“智取威虎山”，人物形象勾畫得栩栩如生。多年以前，識字無幾的父親給遠在異鄉求學的我寫圖文并茂的信，信的內容都是農事，有時，覺得表達不清，索性畫上了，畫大豆，畫母豬小豬，信的末尾一定會畫一棵樹，樹下一窩的雞在刨食……

父親有一顆柔軟的憐憫心，愛護世間的小生靈，從小就不允許我去樹上掏鳥窩、去田里釣青蛙。有一次在橘樹地里除草，我發現樹上架著個褐色鳥窩，探頭一看，一窩鳥蛋，個個麻溜溜的，上面綴滿褐色的斑點。正欲伸手，父親喝斥我：別動。他停下手中的活，對著一窩鳥蛋慈祥地看了一會兒說，不能用手去碰窩里的蛋卵，母鳥回家只要一聞到蛋卵上有人手的汗味，便不會來孵蛋了。鳥蛋是一只只的生命，擄了去是作孽，要遭天譴的。

我的父親，一輩子安心于土地上的勞作，無比滿足地過著平凡甚至卑微的每一天，最終活成土地一樣深厚又純凈。

父親有個芬芳的名字——“芝芳”，生于芝麻成熟的秋天，庚子秋，在芝麻收獲時離世，如塵煙，隱入歲月深處。父親一生，人如其名，用淡淡的芬芳、樸素的微光溫暖身邊的人，照亮我的人生。

（作者單位：浙江省衢州市政府采購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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