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頭婆

【人世間】

東頭婆

■ 王根娣

東頭婆家住村東，我們喊她“東頭婆”。

東頭婆是母親的表嫂，我們本該叫姨媽，依父親在村中的輩份，又該叫婆。母親說:“就讓娃們叫婆吧。”我婆過世早，東頭婆便成了兒時的我們渴望中的親婆婆。

記憶中的東頭婆慈善而又溫和，拐著當時已不多見的小腳，時常帶些家做的米醋、豆瓣醬，或自家地里長的新鮮蔬菜，或自家樹上結的棗子、蘋果、柿子、石榴。東頭婆說：“自家的，讓娃們嘗嘗鮮。”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吃起來時貪饞的憨樣，東頭婆撫摸著我們的頭和藹地說：“看我娃吃得‘倩’的。”若姊妹們安好，她便稍坐，和母親閑聊一會，起身說走，任你百般挽留，即使飯已上桌，也說走就走，從不回頭。

東頭婆是過去村中的那種土郎中，懂一些傳統醫術。早些年，若村中尤其是我們姊妹中誰發病，或出現跌打損傷，她按摩點穴，接骨療傷，一個方子下去，常常立馬見效。今天不見好轉，明天繼續來，從村東到村西，又從村西到村東，拐著小腳，天天來觀察詢問，調配藥方，直到病愈為止。三天醫不好的，就立馬提醒，該進縣城醫院的絕不耽誤。東頭婆醫治傷筋動骨、頭痛腦熱，特別是小孩疑難雜癥、腹瀉夜啼，有絕招，一招就靈。那時，東頭婆是村里鄉鄰的家庭醫生，不管誰家有人突發不適，即使三更半夜，東頭婆也是隨叫隨到，沒有一點架子，也從不收取報酬。人家給錢，她一個勁兒擺手：“成啥體統？咱都一個村子，都是互幫著過日子嘛，誰也離不了誰的，還用收啥錢？”

記憶中的東頭婆有時很嚴厲。當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們在父母面前無法無天地嬉鬧撒嬌，或肆無忌憚地頂撞父母時，東頭婆拐杖一跺：“把娃慣得不成樣子! 去，端端站到那兒!”那種長者的威嚴令任性頑劣的我們霎時收斂，乖乖地站到一邊。村中小時候曾受過她的訓誡懲罰的“搗蛋鬼”，日后成人，回想當年，有人竟說：“多虧東頭婆用拐杖指教，我才有今天。”

當母親生病時，東頭婆會一邊幫我們照顧，一邊苦口婆心地教導我們要聽母親的話，要學會做家務，學會體貼體弱的母親。在言傳身教之中，一些家務活也就順便做完了。她的的確確是我們敬畏的好婆婆。

東頭婆是個大度的母親，英雄的母親，門楣上“革命烈屬”的牌匾印證著東頭婆的剛強與堅韌。抗美援朝時，她毅然把兒子送上戰場，結果兒子“留”在朝鮮戰場再沒回來。收到兒子遺物，東頭婆既沒有特別吃驚，也沒有傷心落淚，她知道，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流血犧牲，在所難免。東頭婆一夜之間一頭黑發全變白發，當大家安慰她時，她異常平靜地說：“為國了，應該的！”每年陰歷十月一，東頭婆都會在村頭大路口為兒子燒紙送寒衣……

東頭婆四十守寡，一直跟五個兒子中生活最困難的三兒子聾子叔過，蘋果嬸(聾子叔媳婦)半癡半呆，可憐的東頭婆一直撐著這個家，幫其養育一兒一女，家里老的老，少的少，她是主心骨，也是主要勞力，好在有大伙兒懷著感激之情照顧幫助她。東頭婆雖窮，粗茶淡飯，風里來，雨里去，然而身體十分硬朗，處處都顯得樂觀豁達，總是給人一種天生不知苦的印象。村人都說：多虧東頭婆的幫襯，聾子叔才有一個像樣的家。

今日的東頭婆早已過了九十高壽，小腳依舊，耳聰目明，只是過去硬朗而挺拔的腰板佝僂了好多，從村東走到村西，走走停停，仍是氣喘吁吁，胳膊底下卻總是夾著幾枝柴棒。醫學發達，常見病村人自個買藥就打發了，請她治病的人少了，她也就不那么奔忙了。閑時，她常念叨自個喜愛的鄰家娃們。進我家的門，第一句話就是：“娃這幾天沒回來？”并詢問許多關于我們的事。稍坐，喘口氣，而后又佝僂著身子，慢悠悠地從村西走到村東。若聽說我們回來了，她便拐著小腳，親自送來藏了許久都舍不得吃的又紅又大的石榴，或者在紅薯稀有的季節支使聾子叔用手帕包了幾只送給喜歡吃的我們，順便帶些我們喜歡吃的豆瓣醬。東頭婆做的黃豆醬，不亞于時下的“阿香婆”，美味地道，總會勾起我的鄉愁。

手捧電話，千里之隔的我們兄妹共同祈愿勤苦善良的東頭婆：好人一生平安! 白發蒼蒼的東頭婆佝僂著腰身，拄著拐杖，掖著幾根柴棒的身影，時常浮現在我眼前，鮮活在我的記憶深處。她的身后是我的母親、我的祖母、我的故鄉。

 （作者單位：農行陜西銅川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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