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嗅覺

【文藝隨感】

被遺忘的嗅覺

■ 楊洋

晨光還未爬上筒子樓斑駁的外墻，張大爺的油條鍋已經咕嘟咕嘟唱起了晨曲。翻滾的金黃面團在油浪里舒展腰身，騰起的熱氣裹著麥香鉆進三樓半開的紗窗，驚醒了夢中人枕邊的童年記憶。

那時父親總把油條掰成小段，用搪瓷缸裝著塞進他的書包，油漬在課本上洇開的形狀像極了故鄉的遠山。在這個連眼淚都能被美顏相機過濾的時代，唯有氣味還保留著原始的真實，像一柄生銹的鑰匙，總能精準捅開記憶里落鎖的抽屜。我們總以為遺忘是記憶的褪色，卻不知嗅覺早已將往事釀成琥珀，藏在鼻腔深處等待蘇醒。

日頭正盛時，菜市場的酸菜缸成了時光的伴手禮，王嬸掀開樺木蓋子的剎那，發酵的氣息像一群莽撞的麻雀撞開記憶的窗欞。這些藏匿在煙火里的氣味，比任何史書都更懂得如何講述平民史詩。就像紡織廠下工的空氣里浮沉著奇特的黃昏雞尾酒，茉莉香精與蔥油餅的焦香在車間的化學余韻中發酵，總是能讓新來的姑娘想起高考結束時教室里的油墨與汗水。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都共享著相似的迷惘與期待，這些秘密都被嗅覺忠實地記錄在無形的卷軸上。

直到夕陽隱入山后，夜市盡頭的鐵砂與栗子開始跳起踢踏舞，迸濺的焦糖香里藏著老板娘的小心機，她偷偷把女兒的話梅核埋進砂里，讓每顆瓜子都帶著若有若無的酸甜。這多像我們的人生，總有些刻意埋藏的味道會在某個時刻突然破土，長成記憶里避雨的亭。胡同理發店的鑄鐵吹風機，伴著暮色哼著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老調，蜂花護發素的檀香蒸騰而起時，多少中年人看見母親年輕時的背影從鏡中浮現，那時的木轉椅會咯吱咯吱地笑，碎發落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像春雨敲打瓦檐。

巷口修鞋匠的膠皮味里泡著數十年的光陰，補鞋膠的銳利、鞋油的溫厚與搪瓷缸里的劣質花茶，調配出讓人心安的處方。他走后的那個深秋，我在異鄉街角撞見相似的氣息，淚水竟比意識更早體察一切。同樣的，醫院消毒水味中飄來的病號飯香，暴雨前柏油馬路蒸騰的土腥氣，地鐵里陌生人外套上殘留的樟腦丸氣息。這些無意間邂逅的氣味碎片，總能在我們靈魂的湖面激起意外的漣漪。

如今我書桌前的鑄鐵香爐終日吐著崖柏的輕煙，看青灰在空中寫就無人能識的草書。那些消失的匠人、遠去的鄉音、被推土機碾碎的舊時光，都在零星氣息襲來的瞬間復活成鮮活的畫卷。電子屏幕侵蝕著我們的視網膜，社交網絡修改著情感的算法，唯有嗅覺這個古老的哨兵，依然固執地用氣味守護著記憶的城池?；蛟S當我們老去，最后消失的不是容顏，而是鼻尖那抹能識別故土春風、童年灶火與初戀眼淚的敏銳。那時我們將真正成為漂泊在時光里的孤舟，再也找不到靠岸的錨點。所以此刻，讓我們深深呼吸，盛滿正在消逝的市井煙火……

（作者單位：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富拉爾基區稅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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