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鄉(xiāng)村教師的三尺講臺與萬畝心田

【身邊的故事】

一位鄉(xiāng)村教師的三尺講臺與萬畝心田

■ 藍飛燕

1992年的深秋，陽光透過那方小小的窗欞，將一抹暖意灑落。我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定格在小姨的手上。那雙手，遠非尋常：掌心覆蓋著歲月與辛勞磨礪出的厚繭，尤為醒目的是，她右手食指關(guān)節(jié)處，因經(jīng)年累月緊握粉筆，已然隆起了一枚豌豆般堅實、泛著微光的硬結(jié)——那是三尺講臺上無聲的勛章。而此刻，這雙手，正左手穩(wěn)穩(wěn)托著攤開的三年級語文課本，右手則緊握著剛從田間帶回的鐮刀。

天微蒙蒙亮，靛藍色的晨霧還籠罩著田野，小姨的身影已踏著晶瑩的露珠，匆匆趕往三里外那所小小的村學。簡陋的教室里，糊在窗欞上的舊化肥袋在風中簌簌作響，努力抵擋著秋的寒意。她踮起腳尖，將拼音字母一筆一畫地寫在黑板左上角。

泛黃的記賬本里，蘊藏著那個時代拮據(jù)的心酸：“9月6日，賣雞蛋18個，收入10.2元，買紅墨水2瓶?！薄芭D月十八，賒豬崽兩頭，來年秋還……”在當時，正式教師的月薪為八百元，而代課工資卻僅是其三分之一。于是，小姨每次上課都帶上麻袋，放學途中撿拾塑料瓶。周末幫人插秧，褲管里留下螞蟥叮咬的印記，成了難以褪去的辛酸紋身。寒冬時節(jié)，教室漏風，她拆下自家的編織袋，一針一線細細縫補窗上的破洞……

最難忘的是那盞自制的煤油燈，罐頭瓶里蜷縮著棉線燈芯。小姨在顫動的光暈中批改作業(yè)，編寫補充教材，用復(fù)寫紙謄抄縣城小學的試卷。某夜我醒來，見她正對著鏡子練習發(fā)音，舌尖頂著火柴棍矯正鄉(xiāng)音。

1998年夏季，暴雨沖垮了教室的土墻。小姨將學生轉(zhuǎn)移至自家堂屋，用磚頭支起門板作為課桌，灶臺成了講臺。雨水順著房梁滴落，洇濕了她的備課本，藍黑墨水在紙上化開奇異的花紋。她卻平靜地說：“看，雨滴也在學寫字呢?！蹦悄晷∩酰迨鍌€孩子中竟有九個考入鄉(xiāng)重點中學——那簡陋的屋檐下，原來竟能升起如此明亮的星辰。

送錄取通知書那天，家長們湊錢買了一支英雄牌鋼筆作為謝禮。小姨撫摸著金燦燦的筆尖，轉(zhuǎn)頭卻換回了三箱練習本：“種子要撒在土里，不能別在衣襟上當裝飾。”

2005年冬天，34歲的小姨終于走進了編制考場。她穿著向鄰居借來的西裝，磨破的袖口里隱隱露著棗紅色舊襖。次年春天，郵差在山坡上大喊“錄取通知來啦”，整個村莊的桃花仿佛都被喜訊催開，提前綻出了灼灼云霞。

如今，新建小學的榮譽室里，小姨的教案與黃泥捏成的字母、那盞煤油燈并肩陳列。電子屏上播放著她為年輕教師示范《小馬過河》的錄像，智能系統(tǒng)正將她的板書一筆一畫轉(zhuǎn)化為電子課件。當年調(diào)皮的學生指著教案上密密的批注說：“這里每個紅圈都是北斗星，讓我們這群鄉(xiāng)下孩子，在混沌的夜里望見了銀河的方向?！?/p>

昨夜整理舊物，忽然發(fā)現(xiàn)小姨1999年的一頁日記：“發(fā)薪日買了兩支奶油冰棍，走到校門口竟化成糖水。孩子們舔著光光的木棍笑，說這是喝過最甜的飲料。”上世紀90年代五分錢一支的冰棍早已消逝于時光之河，可那份沉甸甸的甜，卻依舊在孩子們心頭蕩漾……

小姨常說：“教育不是灌輸知識，而是點燃心燈?！薄@心燈，正以當年寒夜中不滅的燭光為引，照亮了更多向往山外世界的清澈眼眸。

歲月流轉(zhuǎn)，那些散落于漏雨教室里的星火微光，終匯聚成照亮無數(shù)求知前路的長明星河，這并非偶然，而是無數(shù)像小姨一樣的平凡教育者，以無私奉獻為基石，對未來的堅定托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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