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的煉金術
【作家的書房】
書房里的煉金術
丁燕
詩人、作家。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哈密。著有詩集《午夜葡萄園》《母親書》,長篇小說《木蘭》,散文集《工廠女孩》《雙重生活》《沙孜湖》《和生命約會四十周》等。曾獲文津圖書獎、魯迅文學獎提名、徐遲報告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現居東莞。
■ 丁燕
小學一年級開學后,我從學校帶來的課本成為我家的第一本書。直到二十二歲前,我都沒有書房,只有一間黃泥土屋的睡房。大學畢業后我從出生地哈密到新疆首府烏魯木齊找工作,住進報社的女生宿舍后,在木桌上鋪了塊米黃色的布,算是書桌;又在桌面上放了個小鞋架,算是書架。結婚后,我大肆在新居制作豪華書房,無論是青年路還是五星路的家,都有一個單獨的房間,四壁皆書,桌面闊大,似乎偉大作品即將誕生。然而,我在這兩個書房的生活是昏暗的。我情緒低落,開始覺得我永遠無法走上作家之路。雖然我出版了幾本書,但那和真正意義的寫作相距甚遠。
2010年我南遷廣東,在深圳出租屋的生活,像1993年大學剛畢業時的狀態——在一張餐桌上鋪了塊黃色桌布,幾本書散落堆放,我在筆記本上寫作。有時我去深圳圖書館看書,但坐公交車需一個半小時。那時我生出狂想:若能住在深圳圖書館旁,那便是人生第一美事。我暫居深圳時,對這個超級城市并不了解,我只是住在深圳地圖的一個點上。我感到緊張——對新生活毫無自信,又不能回到舊日子里去。我毫無歸屬感。面對深圳書城大海般的新書,我在故鄉建立的寫作雄心徹底崩潰。躺在燠熱的熱帶夜晚,我喘不上氣,感覺自己赤貧。
但我對寫作的開竅來自深圳。那一天,我揣著一本書上了公交車,去圖書館聽講座。但那本書實在精彩,等我從書頁上抬頭,發現已過了六個站。返回時我一直咧著嘴微笑,像莫言讀到馬爾克斯之后大笑——“不用把那些老家伙的書都看完也能寫小說!”我只在心里念叨:“原來寫作可以這樣!”還是在深圳,偶然讀到一句話——“多則惑”時,心頭被烙鐵燙著。原來我此前在豪華書房里犯的毛病,是“多則惑”!
2011年搬到東莞樟木頭后,在寶山上的小屋,是迄今為止舒適感最強的屋子。而這間七十平米的屋子,沒有獨立書房。每日凌晨三四點,我推開小臥室的門,在一米寬的書桌上寫作時,電腦的劈啪聲距兒子耳膜僅一米。而他睡得那樣甜美。我的《工廠女孩》和《雙重生活》是在他的枕頭旁完成的。
那間屋子實在小:高低床,小衣柜,小桌,小椅。而我居然把它變成了我的煉金房,用獨屬于我的煉金術,冶煉出我的品牌。之前,我已陷入絕望——當我在烏魯木齊的書房中擺滿書籍,開始扮演作家時,根本不具備作家的眼光。虛榮心驅使著我擺出那么多書,而我所犯的,都是顯而易見的毛病。現在的這間小屋,貌似平常,卻被某種奇怪的力量神圣化了。簡陋的擺設變成了曲頸瓶、蒸餾罐、燒火的風箱,讓我把一個元素轉化為另一個元素,最終引領這些元素飛升,凝結成金幣。
像我這樣的人,出生于邊疆小地方,來自沒有家學的小戶人家,談不上聰穎天賦,注定了思想狹隘,命運簡單,可造性極差——盡管邊疆亦有卓然之人,但比例遠遠小于中原、江南、嶺南。我如何證明自己能寫作,且比別人做得更好?除了滿懷壯志,我一無所有,充滿缺陷。而我居然能通過多年覬覦,蟄居樟木頭,在半山的小屋里摩拳擦掌,最終通曉了一點小技巧,打造出了幾件小產品。
那是因為我一直堅持閱讀,深信那里有我可以挖掘的珍寶。然而事實上,每一本書里所傳達的作者觀點,都未必能和自己擦出火花(與戀愛同理)。我在烏魯木齊的豪華書房里,只是機械地翻閱過一些紙張,記下了紙張上的字句,并沒有讓自己燃燒起來。閱讀的本質是悟,只有悟通天下,才能得到智慧。然而,過于功利的閱讀,往往很難悟道。相反,在無功利、無壓力、無恐懼的心境下,悟道才會曲徑通幽,豁然開朗。
移民命運的多舛給了我思考的契機,半山小屋的物理性,為頓悟提供了神秘因素。原來,一間有效的書房——作家用來閱讀和寫作的地方——無需太大,無需太多書籍,無需太過奢華;但亦不能太簡陋。它的氣場必是安定祥和的。寶山的小屋,周圍被榕樹荔枝芒果環繞,最難得的是南北對流的空氣里,能聞到青草和花香。
在這間屋里所擺的書,居然,大多是我從烏魯木齊郵寄來的。罪過啊罪過!在烏魯木齊沒有讀懂書,要讓它們輾轉五千公里,再次被翻閱時,才看出里面的曲折與顏色。辛苦這些書了,也辛苦搬運它們的人了。為何我一定要在遠離故鄉的地方,才頓悟出寫作的真諦?也許作家和故鄉之間有一種對峙的力量,只有距離才能讓這種力更飽滿。如果作家久居家鄉,會變得異常遲鈍,視一切為必然。而我只有通過遷徙、顛簸、動蕩,才能辨析出獨屬于我的特色,此前,我混沌不自知。我的生活注定了我的特點,我的特點決定了我的寫作。而這一切的頓悟,都來自遠視。
2013年,我又一次住進了出租屋——在東江邊的農民房中。在別人的屋子里,我拎進了幾本書后,整體氛圍發生了逆轉。冬日,我在水桶里邊泡腳邊閱讀;夏日,我在蚊帳里邊擦汗邊閱讀。我在這里居住時,沒有開火做飯,不請任何人做客,不看電視。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閱讀。終于再次搬家——搬到屬于自己的屋中。我將原來設計的茶室改裝成書房:買了和地板相配的原木書桌、原木書柜,配乳黃窗簾,一個封閉的小書房脫穎而出。抬頭注目窗外,有榕樹和雞蛋花樹。
我和他人有什么區別嗎?記得去一個人家做客,發現他家有黑皮沙發、紫紅水晶燈、意大利鐘表,唯獨沒有書架,沒有一本書。我瞪大眼睛。我無法解釋我何以捧著書本不放。這種選擇在這個時代既可愛又可笑。但說實話,我自得其樂。我像走進城堡的人,拉起吊橋:讓別人在外面喧鬧吧。一旦進入自己的小屋,我便不再冒險走出這個區域。我害怕被打碎,失去中心,損傷我的精神家園。我坐在我的書房,用畢生的時間塑造“作家丁燕”,創造屬于她的個人神話。
我越是遠離故鄉,越是找到了東天山腳下那個名叫哈密的小城和我之間的關聯。我想起小學四年級,我十歲,面對親戚詢問“你長大想干什么”時,認真回答:“當作家。”我父母不識字,我家有一畝五分地,有四間黃泥土屋,一院葡萄架,一棵蘋果樹,一個菜窖,三四頭羊,一輛手推車,七八件農具,一張大案板。我母親常在案板上和面,身體像影子般一搖一晃。她讓我先去寫作業,再去田里玩。可鄰居的小孩都在地里撒野。她的眼神在暗中閃光:“你和他們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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