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青

【我的父親母親】

四季青

■ 王悠行

春天來了，懷念母親。

                                                          ——題記

那一天，春雨瀟瀟，山嵐涌起。背著空空的行囊，滿懷凄涼走出人去樓空的小木屋，我站在庭院蒼老的四季青樹下，心里默念著：“母親，你老人家一路走好，兒明年清明時節再來看您……”

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那時節，家園的四季青在雨中靜靜地發出晶瑩翠綠的清光，有如溫潤的綠寶石一般閃現出的光芒。從此，家園里蒼老的四季青的影子，總是越過蒼茫的時空飄過來，蓬蓬勃勃定格在我生命的旅途上，在不經意間靜悄悄地發出翠綠的微光，那么晶瑩，那么溫潤……

聽母親說，四季青是祖父在解放前栽的。打我記事起，它就是一棵蒼老的樹，支干黝黑鉤曲如千年古松，無論春夏秋冬喜歡沉默著站在院墻邊，在庭院里灑下一片濃綠。我三四歲的時候，媽媽隨生產隊出工去了，遇上落雨天，就讓我一個人呆在家里。下午時分，聽著屋檐水不緊不慢的滴答聲，在空虛寂寞得發慌時，我就攀上窗前的條桌，看媽媽是否會出現在院中的四季青樹下，但總是一次次失望。在期盼中就慢慢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黃昏降臨了，燕子也呢喃著回巢了，可媽媽還是沒有回來，屋子里黃昏陰郁的黑影讓我害怕。當聽見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時，我一骨碌攀上條桌，終于看見媽媽扛著鋤頭的身影，出現在濕漉漉的四季青樹下了，我揮著小手喊著媽媽。那種喜悅而稚嫩的呼喚，就響徹在這落雨的黃昏的農家院落里。

春日融融的時候，我喜歡在四季青樹下玩耍，看濃密的枝葉間掛著的閃閃發亮的蛛網，看樹干背陰那面爬滿青苔的地方，一只蝸牛在上面緩緩地爬行。有時摘一片碧綠的葉子，卷成一個小喇叭筒，含在嘴里吹著不成腔的曲調。那天，媽媽挑了一擔稻谷去村里的小水電廠碾米，我自然像一條尾巴一樣，仰了腦殼望著天空的云朵，含著四季青葉子卷成的小喇叭筒胡亂吹著，一路小跑著跟在媽媽后面。沒想到一腳踩著了一條曬日頭的竹葉青蛇，被它一口咬在腳背上，頓時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媽媽嚇壞了，放下籮筐就抓了我的腳用嘴吸吮著傷口的污血，然后急忙把我背回家，找村鄰尋了治蛇毒的草藥搗碎敷上。我按照媽媽的囑咐，老老實實躺在蒼老的四季青樹下的竹椅上，憂郁地看著頭上密密麻麻的樹葉。春暮夏初的四季青一片蒼翠，橢圓形的葉片發出晶瑩翠綠的微光。在媽媽的細心照料下，我的腳傷好了，我又可以蹦蹦跳跳玩耍了。

七歲多的時候，我從院中的四季青樹下走過，背著書包上學了。山旮旯的孩子，都是天剛蒙蒙亮時就上山砍一擔柴火回來，然后去上學；放學后又上山砍柴，然后回家吃夜飯。上小學的時候，我家的柴火總燒不完。特別是寒暑假，母親看著我砍的柴火碼放在四季青樹邊，都碼得跟四季青一樣高了，總是露出欣喜的微笑。我讀中學的時候農村還很苦，又正是吃長飯的年齡，在學校寄讀時總是吃不飽，只有星期天回家取米時才能飽餐一頓。每當看到我沒等菜炒好，就蹲在庭院里四季青樹下狼吞虎咽，母親就走到樹下用慈祥的目光看著我吃，看著看著就流下了辛酸的淚水，說家里窮，讓娃娃讀書吃苦了。直到我參加工作后，每次回家母親總要問我，在城里飯吃得飽不飽，冬天沒有木炭烤火冷不冷，真是兒行千里母擔憂啊。

江山靜美，歲月無聲。父母總盼望兒子快快長大，可兒子長大了，卻要離開父母，離開伴隨著我長大的家園的四季青，進城去讀社會人生的這本大書了。記得剛參加工作那年，因為火車票不好弄，更因為工資低為省幾個錢，我沒有回去過年。但家鄉地處大山深處，家里沒有及時收到我的信。后來父親回信說：過完年才收到你的信，其實全家都希望你回來團圓，特別是你母親在村口望了半天，一直快天黑了也沒有看到你的身影，回來后就在灶前哭了。看完信后我的眼睛濕潤了，下決心以后一定要回家過年。

后來的日子里，每次探親回城后，我不時惦記著那個靜立著蒼老四季青的家園，家園里白發蒼蒼的母親。可歲月不饒人，母親漸漸地與院中的四季青一樣蒼老了。

2007年年底，聽說母親病了，我憂心如焚，急忙請假回家。在路上我希望出現奇跡，幻想著當我出現在院門口時，母親身體狀況好轉了，正坐在四季青樹下，曬著冬日暖洋洋的日頭。可是沒有奇跡發生，院中的四季青樹下空空如也，沒有母親熟悉的身影，沒有母親慈祥的笑容，只有四季青青蒼的樹葉，發出晶瑩的清光。畢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母親已臥床不起幾天了。看護了幾天，假期又到了。回城途中車過雪峰山，想起母親因病痛折磨而痛苦不堪的樣子，不禁潸然淚下。回城后曾口占詩一首：“歲月總蹉跎，高堂體欠和。冬至寒風緊，煙雨滿山窩。推門奔床前，慈母病榻臥。雙親風中燭，我心蒼涼多。夜宿東廂房，竟夕聽雨落。”這首詩就反映了我當時沉郁悲涼的心境。

看到母親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正月初二又趕回家看望。這年南方冰災，此時家鄉還是大雪封山，離家還有幾里時，路上積雪盈尺，車不能行，只好徒步踏雪一步一個腳印走回家。端湯藥侍奉了幾天，又不得不回城上班。向母親道別時，母親正昏睡中，直到父親提醒后，母親才無力地含混不清囑咐了幾句什么，只聽清了“安全”“電話”幾個字。雖然，母親的囑咐已含混不清，雖然，院中的四季青樹枝被冰雪壓斷不時發出的聲響有些嘈雜，但慈母最后的叮嚀，其實我用心聽懂了：母親要遠行的兒子路上注意安全，回城后要及時給家里打電話報平安。在離生命的終點只差不到一個月的時候，母親還牽掛著遠方的游子。在這寒冷的冬天即將過去，溫暖的春天就要來臨的日子里，我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母子之間的永訣。

行文到此，我記起了曾經讀過的一首樸實無華的詩：前天，我放學回家，鍋里有一碗油炒飯。昨天，我放學回家，鍋里沒有一碗油炒飯。今天，我放學回家，炒了一碗油炒飯，輕輕放在媽媽的墳前。

是啊，生命，生生不息，母愛，無邊無涯。母親雖然離開了人世，但是思念長青、記憶常在。正如家園的四季青，將穿越蒼茫的時空，在不經意間飄進我的心田，發出生命的翠綠晶瑩的清光，有如綠寶石那樣放出溫潤的光芒，溫暖我的過去，溫暖我的現在，溫暖我的未來。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政府采購監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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