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年

【散文】

兒時的年

■ 春寧

所有兒時的記憶里，過年是最濃的情結。

隨著第一場雪的悄然飄落，兒時心里對年的期盼便慢慢滋長鋪展，開始一天天扳著指頭掐算。蟄伏一冬的鄉親們也開始為年忙碌。有點小手藝的男人，會把整個冬天窩在家里編的簸箕、織的葦席、勒的掃把等拿到集市上去賣；沒手藝的就賣掉快出欄的豬、打鳴的公雞，不行就糶點糧食；確實沒辦法的，哪怕東挪西借，先塌下一屁股債，也要想法讓老婆孩子過個略微像樣的年。女人們則盤算著給家人添置過年的衣服，購買必要的家什……在大人們費盡心思縫補窟窿日子的匆忙中，年已倒騰著細碎的步子一天天逼近。

一入臘月，年的腳步就緊張匆促起來，村莊上空籠罩了濃郁熟悉的年味，有鞭炮聲偶爾從村莊的街巷深處響起，在塬上邈遠遼闊的天地間逗弄娉婷散漫的炊煙。

塬上的習俗，在臘月初五早上，家家戶戶要吃“五豆”，為雞、鴨等家禽過“年”。凜冽的寒風剛剛吹淡東邊天際的黑幕，母親就在我們的酣夢中放出籠中的雞鴨，用各色豆子親熱地招呼它們，將它們喂飽后，再用各色豆子給家人煮飯。家禽是塬上人手頭零錢的主要來源，孩子們的作業本、家人頭痛腦熱時的藥錢等，用鄉親們的話說，都是從雞屁股里“摳”出來的。塬上老輩人流傳下的說法，豆子是雞鴨等家禽的眼，吃了“五豆”，新的一年里它們就會更加眼明心亮、辨識好孬，不會再偷吃豆子、糟蹋莊稼，會更加勤勉地吃草籽、啄害蟲。

臘月初八早上熬“臘八粥”，這是給豬、牛、羊等家畜過年。熬好“臘八粥”后，第一碗一定要盛給家畜，恭敬認真地把臘八粥倒進豬的食槽或拌進牛的草料，看著家畜們歡歡勢勢、狼吞虎咽地吃完，再像對待親人一樣客客氣氣地表揚表揚它們，對它們說些恭維的“年話”，才能輪到家人高高興興享用臘八粥。沒有十分特殊的情況，臘八這天是不能讓馬、牛等牲口干活的，要好生侍候著它們。講究點的家庭，還會在臘八一大早，給牲口的額頭系上紅纓子，圖喜慶吉利，避病痛災殃。

禽畜是農民過日子最忠實的幫手，只有把他們安頓好了，人們才能安心籌備自己的年。人與動物和諧相處，如同勤勞善良的傳統基因，深植在塬上人的骨血和生活之中。

過完臘八，眨眼的功夫就是“小年”了。臘月二十三，家家灑掃庭院，烙祭灶火燒，宰祭灶公雞。過了小年，天天都有約定俗成明確而清晰的主題：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煮肉，二十七炸油食，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

那時的塬上，豆腐還是“稀缺產品”。即使過年，也少有用黃豆、白豆等磨豆腐的，多是黑豆豆腐，壓成的豆腐塊上遍布黑青色的麻麻點點，看起來有點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城市里的水磨石地面，吃起來緊掙掙、香噴噴的。其實臘月二十五這天，塬上人家真正的主題是擦涼粉，主要有紅薯涼粉和玉米面涼粉兩種。在塬上干冷閑散的冬季，炒涼粉是簡單快捷而又口感極佳的美食，兩種涼粉搭配著炒，就基本實現了色香味俱佳的目標，如果碗面上再點綴幾個肥肉熬油后剩下的油渣子，那就是錦上添花了。大年初一早上沒有足夠的餃子吃，涼粉是最實惠的陪襯。“涼粉餃子”是豫西塬上的特色飲食，直到現在，我還沒在其他地方吃到過，這也算是鄉親們在窮困年代的一種創新吧。

煮肉對那時的塬上人來說只是一種夸張的祈愿，真正煮肉的人家少之又少。饅頭大多數人家是玉米面摻雜白面，純白面饅頭也很少見。

把該準備的都收拾停當，除夕這天就只剩下貼對聯窗花和包餃子熬年了。對聯是家家都要貼的，它不僅代表著喜慶祥和，更飽含了無數的希求和祈盼。依塬上的說法，什么時候對聯貼上了門，新的一年就算正式開始了，再為富不仁的債主也不能上門討債。因此，窮得成了習慣的家鄉人，除夕這天吃過午飯就開始張貼對聯，而后一家人才心安理得圍坐下來包餃子。

初一拜完年，大人小孩便聚在村子中央，看敲大鼓、走旱船、踩高蹺，有時村子里還會請來戲班子唱大戲，喜慶便溢滿村莊，把整個土塬鼓脹得搖搖晃晃，喝醉了喜酒一般。敲大鼓，村中的許多人都會，但年輕人用的是蠻勁，老把式卻能敲出許多花樣，把敲鑼、打镲的以及觀眾的情緒都牢牢把控調動起來，高興處將兩只鼓錘甩出丈把高，鼓槌帶著紅綢在人群頭頂翻飛跳躍，落下來雙手接著后，繼續趕著鼓點打，紋絲不亂，緊跟著幾個打镲的也呼應起來，齊刷刷將手中的大镲旋轉著拋向頭頂，甚是壯觀，引來陣陣喝彩。踩高蹺主要看丑角的滑稽和調侃，有的高蹺三四尺高，走在鄉村凹凸不平的路上能如履平地，時不時還翻個跟頭，嚇得人心驚膽戰。小孩們在人縫中擠來鉆去，一會兒不見蹤影，一會兒又回到大人身邊，每次轉場，都有無數大人大呼小叫地召喚自家的孩子。一年來的所有煩惱和不快，這個時候都被年的喜慶拋在九霄云外。

初一這天，大人們會把掃把、剪刀等一些易犯禁忌的東西藏起來，以免家中的小孩動了掃帚招來“掃帚星”，導致一年的霉運，動了刀剪會剪破平安，新的一年就會挖窟窿、招災禍等。塬上的禁忌習俗很多，不知是鄉親們懼怕了生活中太多突如其來的意外和不幸，還是窮困的日子逼迫出了太多對幸福和美好的希冀。過了初五，一切禁忌才能破除，因此初五又叫“破五”，過了這一天就可百無禁忌，動刀動剪、出門遠行了。

說不清是現代和時尚淘汰了過時的陳俗，還是相習多年的鄉規民俗、繁文縟節只能從屬于過往的時代，反正每臨年節，在面前歡歡騰騰的幸福熱鬧中，總會不經意間走進兒時的故鄉的年，獨自沉醉，躑躅徘徊。

（作者單位：軍委后勤保障部采購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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