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吃茶

【雜談】

且吃茶

■ 楊光祖

2018年永遠消逝了。

2019年的第一天，我參加了一個紀錄片的開拍儀式，然后下山回家。

下午坐在家里，亂翻書，忽然感到很無聊，甚至是空虛。想找一個人兒說說話，似乎也沒有。說出來，誰也聽不懂。有些事情，其他人幫不了忙。每個人切身的事情，最后還得靠自己，沒有人能幫你。

我曾經說，人之一生，生死兩件事，但都由不得自己。西方哲人講人的自由意志，人真有自由意志嗎？按他們的理論，自由意志還不是上帝給予的？既然是給予的，也就可以收回。當然，在一個有限的局域，自由意志可以存在，比如基本的社會道德、公共秩序，但最根本的，即人之所以為人，或是其所是的問題，恐怕人自身也很難解決。所以，人類才允許哲學家存在，就像允許警察存在一樣。因為小偷永遠不可能消除。

早年碰到相投的人，當然，也不多，也就二三人而已，只是這二三人也是變化的，往往會傾吐自己的苦惱，與憂愁。有一年，去甘南講課，一位友人晚上來看我，竟然叨叨了兩三個小時，基本是我一個人說，他在聽。后來他撰文說，我有強大的傾吐欲。看得我臉紅了很長時間。

人，有愛的自由，也有愛的能力。當然，可能也有人沒有愛的能力。就每個人而言，愛的能力也有大有小，就像每個人的飯量一樣。但每個人的身體，也會不一樣的。于是有些人身體極好，但卻沒有愛的能力。有的人身體虛弱，卻有極強的愛的能力。當然，愛，與欲，也是無法完全隔開的。不過，欲，給人的感覺更接近于動物性。但這可能也是人的底座。欲強大的人，如果可以將之升華為愛，甚至一種藝術的創作，那就成為人人羨慕的文學藝術家。如果無法升華，可能就墮落。

近來，讀魯迅，讀一些當代作家的小說，強烈感覺到魯迅的不可及。當代作家的作品，大多是技術產品，或者甚至是垃圾。即便那些名家的名作品，讀完之后，也是深悔浪費了大好時光。但魯迅的就不會，越讀越喜歡，越讀也越痛苦。因為，他是拿自己的血肉澆灌自己的文字，那些漢字里，有他的血液，有他的氣息，有他的生命，或者有他的一切，他的文化密碼。魯迅的肉體消亡了，但他的精神卻真的留下來了。《魯迅全集》就是一個鮮活的魯迅。

但這樣的一個魯迅，卻讓人更加虛無。文字的玩味里面，是有大快樂，也有大絕望的。站在珠穆朗瑪峰頂的人，我想，有著世界上罕見的大歡喜，但恐怕也有著絕少的大空無。那種空無，恐怕一般人無法承擔。

再有幾天，就是我的五十周歲。魯迅五十那天，幾個友人給他辦了一個壽宴。照片上的他，似乎還比較高興。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真的嗎？“天命”是什么？又如何“知”呢？

這兩天，每晚上，聽妙宣法師講《百法明門論》，這是一部唯識宗經典，我翻過幾次，概念太多，嫌麻煩。我還是喜歡《壇經》《金剛經》。但幾天聽下來，那個柔柔的聲音，所傳達的道理，或佛理，卻讓我反思。佛經，真的可以讓人的心安靜下來嗎？所謂明心見性，如何“明心”，怎樣“見性”？我曾經在大云寺與一位僧人談了兩個小時，還是似懂非懂，最后，他說，見性就是成佛。并很坦率地說，他也還沒有見性呢。最后，走出寺院，夕陽西下，余光中，他給我招手，再見，一襲僧衣，很是飄然。

禪宗說，不立文字，直指見性。但禪宗留下的文字卻最多。翻閱《五燈會元》，每個公案都讓人頭疼。高僧說，《五燈會元》有上千的公案，如果有一個無法領悟，就說明沒有開悟。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是不是真正開悟的人，不會留下一行文字，甚至一個字？云在青天水在瓶。如此而已。

開悟前，是吃飯穿衣。開悟后，還是吃飯穿衣。這之間有何區別？

高僧說，且吃茶。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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