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往事

【記憶】

番薯往事

■ 繆菊仙

周末回鄉(xiāng)，母親指著墻角的一筐番薯對我說，挑點去吧，你喜歡吃。我掀開筐上蓋著的蛇皮袋，一看番薯已經(jīng)冒芽，紅莖青葉，一簇簇地欣欣然。又是一年番薯始，腦海中關(guān)于番薯的往事一點點在眼前晃動，我仿佛又聞到被雨水打濕的土腥味,又看到油綠綠的番薯藤。番薯的記憶和節(jié)氣有關(guān)，和勤勞的父親有關(guān)，和美妙的吃食有關(guān)。

父親是個緊跟節(jié)氣勞作的莊稼漢，他喜歡種番薯，亦糧亦菜的番薯在父親的心目中是最有用的作物。他說番薯天生“賤命”，插扦能活，耐旱耐瘠，抗病蟲，且產(chǎn)量極高，被稱為“先鋒作物”。

每年驚蟄后，父親便開始挑選番薯種，將之培養(yǎng)為“番薯娘”。形狀以紡錘形為佳，種類根據(jù)需要選白芯、紅芯或黃芯的。白芯的番薯收成后大多用于加工番薯粉，紅芯與黃芯的可生吃、蒸著烤著吃或做成番薯條等。挑出的番薯種埋進菜園子一角，沒幾日便噌噌長起來。先是鵝黃的芽，隨后，藤莖上不斷撐開一朵朵小綠傘，青撲撲的，一日異于一日，藤蔓肆意向四面延伸，繁茂一片。“一斤番薯三斤藤。”番薯娘果然是厲害角色。

插番薯之前，父親得挖好地。小時候，用來種番薯的，都是父親墾荒而得的生地。他讓番薯去打先鋒，負責將地養(yǎng)熟。挖地是重體力活，父親手握獠牙似的兩齒鉗，吐一撮唾沫于手心搓開后，兩齒鉗落進泥里，父親低“吼”一聲，泥塊起身，一塊塊翻轉(zhuǎn)，再用鋤頭腦一一敲碎。父親挖地的背影是一組遠古的力量圖騰。

晴天種花生，雨天插番薯，這是農(nóng)人的經(jīng)驗。“谷雨栽上番薯秧,一棵能收一大筐。”清明后、谷雨前的雨天，父親一早便穿上蓑衣挑一擔畚箕去菜園，從“番薯娘”那里剪回青翠欲滴的藤。長長的番薯藤被剪成一葉一梗，齊整整碼在畚箕里。剪好的番薯藤，得追著雨水插到新翻的地里。鄉(xiāng)下稱栽插番薯為“壓番薯”。那樣的雨天，壟間地頭都是躬腰壓番薯的農(nóng)人。壓番薯時，父親會讓我?guī)兔ΑＮ掖鱾€斗笠，身上裹一張塑料皮，緊跟在父親身后，將剪好的番薯藤條一根一根遞給父親。藤條被父親插入已經(jīng)被雨水澆透的泥地里，一心一意開啟新生活。用不了幾天，從番薯娘家?guī)淼哪瞧~子枯萎，呈焦白色塌落，但藤莖上已爆出強勁的新芽，番薯算是獨立門戶嶄新活下來了。

端午過后，番薯早已滿世界牽著藤，溝里壟上四處延伸，田間地角葳蕤一片。暑假，父親會囑我去扳番薯。番薯藤貼地匍匐而生，把田壟織得密不透風。扳番薯便是將藤蔓朝一個方向翻轉(zhuǎn)過來，扯斷蔓節(jié)上的根須，以防它往下扎根影響底下塊莖的生長。扳番薯時，母親會讓我順便疏些藤回家，摘下嫩的莖葉入菜，其余的便剁碎喂了豬。

清炒番薯梗是母親的拿手菜，青碧的番薯梗搭上紅辣椒，美味爽口。但剝番薯梗（莖葉去皮）比吃番薯梗有意思得多。鄉(xiāng)下孩子們的樂趣都是自創(chuàng)的，當母親的柴鍋都燒紅了，囑剝皮的番薯梗卻被我和妹妹整成連皮帶肉的“項鏈”“手鏈”“耳墜子”，掛在手上、脖子上、耳朵上。一邊想象自己是“珠光寶氣”的公主，一邊樂顛顛奔跑，身后的雞鴨紛紛搶食遺落的“珠寶”，母親氣急地嗔怪：“真要命，菜呢，拿來玩的啊。”

“寒露早，立冬遲，霜降收薯正當時。”諺語里均是祖先的智慧結(jié)晶。秋高氣爽，四野素凈，正是挖番薯的好季節(jié)。母親把番薯藤蔓一撥撥割完，留下一碴碴根。挖番薯是父親的事。挖番薯得用巧勁，不能鋤斷了根莖，這樣的番薯不能久存。父親挖番薯都是整窩端，一大團一嘟嚕起上來，我負責抹去番薯上陰濕的泥塊，把番薯扔進籮筐里。小半天工夫，就可收成一獨輪車番薯。

冬日，是享受番薯美味的時候。番薯可加工成很多美食，機番薯粉，做粉絲，曬番薯條，母親有忙不完的番薯活兒。記憶中，甜糯的番薯條、黃脆的炒番薯片、入口即化的薯花都比不上煨番薯的美妙。

父親在收割后的田野里燒草木灰，清理出來的雜草稻茬緊實堆成一堆，焐火堆燒灰做肥。父親會在火堆里事先埋幾個番薯進去，等火盡灰成，番薯就熟了。父親小心將番薯扒拉出來，撣去外面的灰，番薯皮焦黑，散發(fā)著香甜的氣息。父親把燙燙的番薯在手里倒來倒去，“噗噗”吹著降溫，然后遞給一直眼饞饞地盯著的我。揭開番薯焦黑的外衣，露出紅黃色的肉囊，冒著熱騰騰的香氣。我捧著番薯，“咝咝哈哈”地咬一口又一口，香甜，醇厚綿軟得無以言說。

歲月悠悠，在美食琳瑯的今天，我依然愛吃番薯，但再也吃不到父親煨的番薯了。世間獨一無二的此一味，埋在記憶深處，深深想念……

（作者單位：浙江省衢州市政府采購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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