耘田

【記憶】

耘田

■ 繆菊仙

十三歲那年，我隨父親下田。父親在自己的承包田里教會我諸多農活，播種、施肥、拔秧、插秧、放水、耘田、治蟲、割稻、打稻……除了技術活外加力氣活的耕田耙地，終是不用教且估摸著也教不會的。父親因我是女孩而遺憾。曾經，農村的重男輕女和繁重的體力勞動有關，女孩挑不起全套農活的大梁。

和種田有關的活計，唯有耘田稍稍輕松些。耘田是水稻耕作過程中的重要一環，它包括扶苗、除草、松泥、拔稗草、均勻肥料等諸多任務。耘田是南方水田避不開的活，和旱地鋤禾異曲同工。

水稻一般需要耘田三次，農諺云：“頭遍耘耘補，二遍耘耘草，三遍鬼畫符?！钡谝淮窝a苗，第二次除草，最后一次可耘可不耘，若要耘，大可隨便馬虎一點。稻秧插入水田半月余，秧苗存活返青，開始頭遍耘田?！霸盘锊恍枰魮牧?，但需要責任心，眼明心細。”“彎腰低頭，兩腿分開，中間夾兩行禾苗，左手管兩行，右手管兩行。手掌彎成耙狀，把每一棵禾苗四周的田土抓一遍，邊抓邊向前移行?！边@是父親教我的“耘田心法”。

父親在右，我在左，每人分管六棵禾苗向前移動。父親不時提醒，用力均勻啊，太重傷苗的根系，太輕起不到作用。頭遍耘田時，重在補苗，稻秧剛插入不久，秧根不實的、秧苗歪斜的，都要重新拔起，抹平田泥，重新種下。如有雜草，更是不能放過，連根拔起，揉成一團，踩到泥地里。此時正值酷暑，背上頂著毒辣的太陽，雙腳泡在滾燙的泥水里，猶如“蒸桑拿”，汗流浹背是能夠忍受的，難以忍受的是劇烈的腰酸。人低頭俯身在青青的禾苗間，沒一會兒就腰酸不已，僵在那兒，想伸都伸不直，全身上下最不爭氣的“腰”讓人神經崩潰?！袄限r炙背耘田苗，汗濕田土如流膏?！边@是乾隆爺下江南時對耘田的描寫，炙背、流汗算什么啊，長時間俯身彎腰才苦不堪言。

腰酸得不行時，左手肘支在膝蓋上，人歪著，憑單手勞作，效率減半。實在扛不住，索性站直，歇口氣。每每我一伸直腰，遠遠勞作到前面去的父親就仿佛背后長眼睛，頭也不回地說：“快跟上，越歇越想歇，忍一忍，前面就到頭了。”我說，腰“倒”了。父親說：“小孩子哪有腰。”小孩怎么會沒有腰，我一直想不通，等我想通時，我已經不再種田了。后來，我會脫口而出“小孩子哪有腰”來教訓自己淘氣的孩子。

水稻開始分蘗時，開始第二次耘田。這時，稻株之間開始長出雜草，稻根泥土也稍有點硬。我已熟練掌握耘田的動作要領，只是這時禾苗長得粗壯，手上、腿上、臉上，不時被稻禾鋸齒般的邊緣劃拉得紅紅的，又癢又疼。到了稻苗灌漿孕穗時，則需要耘三遍田，偷懶的人家則省了第三遍的耘田，但一向做事認真的父親總是精心侍候著土地。此時，水稻齊膝高，濃綠繁茂，零星的稗草間雜其中，父親帶著我穿行在長勢喜人的稻禾間，不放過任何一根稗草。拔稗草也不省力，在密不透風的行株間拔草，不識好歹的稻葉無聲“刺拉”你一下，哪怕稻葉尖來回晃到眼，都得難受兩天。最可恨的是稗草長得扎實粗壯，讓它在泥地里起身，很是費勁。稗草和稻禾相似，但葉片光滑無小毛刺，高調，一般比稻禾高出幾許，辨識倒不難，難的是連根拔。父親讓我左手護著稻禾根部，右手用巧勁分離稗草出土，沒一會兒手心里就擰出血泡來。

后來，家里購買了耘田的專屬工具——田箍，一根長長的竹竿，前端裝著一個鐵皮圈成的碗口大的鐵箍，圓圓的，直徑略小于兩棵稻苗的間距。有了田箍，既解放了腰，又提高勞作效率。耘田時，手握竹竿，將田箍置于植株中，不斷來回移動攪動泥土，偶爾彎腰扶個苗，拔個草。雖說有了田箍，但父親頭遍耘田時還是選擇俯身彎腰，用手指親力親為，為此，我很不理解。父親說，田箍怎有手指靈活，沒個輕重，容易傷了剛剛長出根須的禾苗。“莊稼和人一樣，你對它好，它方對你好?！蓖獗泶肢E的父親，在稻禾面前是個溫柔的人。

南宋田園詩人范成大在《夏日田園雜興》詩里寫道：“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傳統的農耕生活，有許多勞作的艱辛，父親在稻田里，在艱辛的勞作中，教會了我許多人生的道理。感到苦、感到痛時，不能輕言放棄，忍忍就過去了。對土地，要有恭敬虔誠的心。對待莊稼，要溫柔以待，而當我們彎腰低頭耘田，將頭低到與稻秧齊平時，端的就是一顆溫柔的心。

（作者單位：浙江省衢州市政府采購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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